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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如怀素行草一般,洋洋洒洒,汪洋不绝。

到雪满山头的时候,四公主姚幼福轻车简从,驾临居清庙。扈从之一名叫孟玠的,斗笠蓑衣,腰配长剑,勒马紧陪在车旁。幼福顶不想见的就是他。

老尼姑率领一众尼姑,在山门外相迎,卑躬屈膝,引至有罗汉松假山的院子里,张府对面的厢房中。公主居室的摆设可要讲究多啦,香案上呈放着一尊岫玉观世音像,床帏两旁立着扬颈吐烟的铜鹤香炉,书格上摆满崭新的线装经书,佛香幽雅,令人望之静心。

幼福落座在茶几旁,奴婢端出一套名贵的官窑茶器,摆上家里制的点心。余人纷纷忙于归置箱箧,将随行所带的珍珠纱幕、贡缎门帘一一挂起,又把燕脂妆盒细心摆放好。

幼福吃着点心,一程的疲惫与愤怒才稍稍瓦解了下来,仍看孟玠不顺眼,冷诮道:“素王派你来护送我,现在我已安顿下了,你走吧。”

孟玠面沉似水,道:“素王殿下公事繁忙,无法亲自相送公主,但不忘命小人问一问,公主的归期是何时呢?”

幼福勃然大怒,劈手向他掷去一只茶杯,杯盏落地,顷刻间化成一地齑粉。“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干涉我的事情!”

孟玠眉皱了皱,心底里冒出不悦,面无表情道:“公主心情欠佳,眼下说什么话都是伤人伤己。小人完成任务,这便回京向素王殿下复命了。”语毕他恭行一礼,自行告退而去。

幼福气恨至极,拂袖将茶器全部挥倒在地,伏在茶案上失声痛哭。奴婢们面面相觑,皆停下工作,伏跪在地,安静而乖巧地陪伴伤心的公主。

只有铜鹤依旧昂首挺胸,喷吐出袅袅青雾,令一室的锦绣尽失颜色。

——

张二小姐在小佛堂里烧起一座香塔。

她面容冷静,妆饰简洁,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不自觉地却泪湿前襟。

郦邑公主的灵位宛如山溪上苍白冷酷的月色,照着她向张籽犯下的罪孽,在幽僻昏暗的佛堂里,显得鬼气森森。

“这一切,都是为了张家……”张二镇定自若,从袖管里取出绢帕,擦去泪迹。

“张姑娘?”万籁俱寂之中,忽而响起一个声音,张二心里有鬼,心神大乱,她下意识朝灵位看了一眼,竟然感到一阵脊背发凉,连手帕也脱了手。

“吓着你了吧。”幼福理解地一笑,迈过高耸的门槛而入。

张二岂能不认识她,慌张地一把抓起手帕,从蒲团上爬下去,挪腾至一旁,伏首大拜。

幼福安之若素道:“起来吧。”自己在那正中的蒲团上屈膝跪下去。

张二怎么敢起身,旋膝跪在幼福的身后。

“我才遇着润生世子。他问我有没有带治伤寒退热的药方,我懒得往下问,吩咐送了些麻黄连翘赤小豆汤去。”

张二心下顿时千滋百味,张润还是找回了那个孽种,好命大呀。“多谢公主。不瞒您说,得伤寒的是小女的小四舍妹,小女与世子奉家慈之命来看一看。”

幼福上了一炷香,口里笑道:“既然是探望病人,怎么世子反而向我讨药呢?”

张二语塞,冷冷向幼福身后睇瞪一眼。

幼福在灵前磕了三个头,甚为真诚孝顺的样子,起身来扶握张二的素手,道:“令舍妹的事,我都听说了,不值得什么。你是我未来的弟媳,姐姐自然站在你一边。”

张二作谦卑状地低眉顺目,掩饰去眼中对她的不屑与蔑视,乖顺道:“谢姐姐。”

幼福对于她被自己的威仪压制住,还是颇为满意的,挽着她的手,换上亲切而傲慢的口吻,道:“这小小的佛堂里怎么怪阴森的,你陪我我上外面走走去。”

张二小姐巴不得她快走开,可是不得不相陪,心想:素王如果没有这一位凶蛮讨人嫌的姐姐该有多好!

两人缓缓迟迟,信步闲游,不一会就走到了玉藻池边。

池上正下雪珠子,落到结了冰的池面儿上,白茫茫的把池子盖得严严实实。四面八方的松柏、石栏,也都像顶着一圈洁白的毡帽,显得分外幽静了。

幼福道:“京城里就看不着这种景色,总是才落点雪,就被人扫干净了。”

“京城里热闹,像这冷冷清清的,有时也教人害怕。”

“我就喜欢清清静静的,有热闹处才徒增许多烦恼呢。”

“烦恼”——你是自寻烦恼呢!张二不以为然,暗自腹诽,满肚子都是牢骚。

“你和元白打小儿青梅竹马,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虽说还没有圣旨玉言最终定下来,人人都以为是八九不离十啦。可眼下你家里正在丁忧,事情又要推迟一年,不知为什么,我一向很是担忧,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张二万万想不到她说这种话来威吓自己,自从有记忆以来,从未对她当面有过不敬,事事顺从恭谨,她却总是一副上人训斥的态度——自己悍妒成性,虐待奴婢,还把相公打折了腿,却怎么有脸教训她呢?!好惺惺作态的东西!

其实幼福说这话,是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的,自然也有震慑在里面。她隐约感觉张四小姐的伤寒与张二脱不了干系。这女人看似温顺,骨子里和她那个大姐没什么分别——元祜兄长不是过得跟出家人似的么?元白对女孩儿向来温和,要是夫人太厉害,指不定要被辖制住。而这,是她与母亲裕贵妃绝不能容忍的。

张二小姐强忍住泼天的怒火,思考着措辞,向她表示归顺,“终身大事,小女一切都承望姐姐的安排。倘若真的好命,与姐姐做成了妯娌,已是小女几世修的好福气,旁的……”她一咬牙,壮士断腕,“旁的断然再也不敢多求啦。”

“你的意思,做妾也可以咯?”幼福声如霜珠,冷冷敲打她的心头。

张二遽然色白,有种被剥开似的难堪,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幼福却莞尔一笑,如雨过天晴,豁然开朗,道:“你起码也是张侯府的女儿,即便不能高配,也不能叫你做妾呀。我和你开玩笑的。”

幼福再度高明地羞辱了她一番,连带着自己在杜胜和孟玠处受到的屈辱一泄而空,大舒胸中抑郁,径自回厢房歇息而去。

张二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回出气筒,可是大事还没有坐定,只有忍气吞声的份。粉拳狠狠地砸在石栏上,积雪凹陷下去一个洞,露出青灰色的石皮,映照着她的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