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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番外 孟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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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番外 孟潜声

  一

  孟潜声对父亲怀有某种恨意。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第一次隔着门听见父母争吵,也许是父亲将他一个人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许是母亲给他听写,累得伏在他书桌边睡着了,父亲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含混地叫着她的名字,说倒酒。

  这种不为人知的情绪就像传说里的羽人长翅膀的过程一样,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阵痛,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他经常半夜惊醒,因为梦见自己杀死了父亲,他害怕自己为此兴奋到喊出口,被别的耳朵听见。

  醒来时,他经常会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那是何遇君的后脑勺。

  孟潜声小时候不喜欢何遇君,因为每当何遇君来家里,母亲对他格外得好,孟潜声觉得自己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爱又被蚕食了一点。但何遇君总爱黏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熊喜欢掏鸟蛋一样,他觉得何遇君可能是出于一种并不存在的本能。

  别的小孩都说:“何遇君总跟在你后面,你好威风啊。”

  孟潜声莫名有些骄傲,之后每当一群孩子一块儿疯,他总会不自觉地袒护何遇君。

  何遇君的母亲从小督促他学习,动不动就要挨打,别的小孩还滚得一身灰尘时,何遇君已经会背诗了。他记得有天,何遇君有点得意又有点神秘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不是让阿姨从诗里给你取的?”

  他心里有点轻蔑,想说我妈早就告诉我了,但看他一脸殷切,就没好意思说。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软绵绵得像猫尾巴一样的情绪叫做不忍心,他认为自己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他说:“可能是吧。”

  何遇君就高兴了一整天,原因是“我知道了孟潜声的一个秘密”。

  大概是从那天开始,孟潜声就不讨厌何遇君了。随着年龄增长,何遇君在他眼里越来越顺眼,直到最后把别人都比了下去。

  二

  得知母亲的病情后,他偷偷哭了一整夜。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生活”的存在,并且感觉到这东西仿佛有意跟自己作对。有那么一瞬间,他怨恨过得到这种悲惨命运的人为什么不是他父亲。

  但见到父亲在医院里给母亲擦身按摩后,他又心生无尽的羞愧。起初愧疚是满的,随着父亲的日渐敷衍,这愧疚也慢慢风干成灰。

  何遇君跟着母亲来医院看望,那时候他已经不敢长时间地端详自己的母亲,一见就要流泪,母亲会跟着流泪。他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所以背对着坐在阳台上。

  何遇君在他身边坐下时,孟潜声闻到他身上有股味道。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他心里掠过一阵情绪,好像是一只动物,终于找到了那堆整夜被自己垫在身下当作窝栖的稻草。他在被何遇君抱住的时候,感到自己跌进了一个稻草味的梦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何遇君小时候不爱说话,大人们总说何遇君内向。孟潜声知道他不内向,只是黏糊糊的,像刚从蜂蜜罐子里爬出来。孟潜声偶尔会被他黏得有点心烦,但还没等他说出来,何遇君就仿佛发现了似的,会远离他一阵子;远得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了,他又贴上来,反反复复,像吃糖造成的蛀牙,腻甜的折磨。

  孟潜声经常想问何遇君是不是会读心术,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很傻,于是只想一想,从没有问。

  三

  他们越长越大,孟潜声形神肖似母亲,何遇君则像他父亲,不笑的时候神态有点冷冰冰的,青春期的小孩又没来由的傲,于是更显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只要他一笑,孟潜声就像看见了暖光下的玻璃,亮晶晶的,又干净得要命。

  男孩子们之间的话题慢慢隐晦起来了,视线也从金银的游戏卡牌移到了女孩子们偶然露出的肩带上。有时说到互相都不好意思,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笑得血液都热融融的。有一次徐苗说自己上楼的时候和二班的胖女生撞个满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特别软,他说,然后嘿嘿地笑起来,又说,你不知道,狗獾还跟小孩儿似的,一点儿没长,下回骗他去女厕所。

  孟潜声忽然生了气。但他母亲教他的礼貌让他没法破口大骂,于是板着脸说:“你把他当朋友就别欺负他。”

  他的怒气很明显,徐苗愣了一下,说:“我开玩笑的。而且又不怎么的,就是逗逗他而已。”

  他没理徐苗,自己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请何遇君吃糖水冰棍,他叼着冰棍背书包,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汗味,笑起来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你为什么突然请我吃冰棍儿?”

  孟潜声怀着一种莫名的歉意,嘴上却说:“多吃点儿,长高。”

  何遇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吃冰棍儿怎么可能长高。

  孟潜声觉得他毫不留情的笑实在可恶,但同时自己又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那天他的书包里装着一封情书,是同桌的笔迹,但他没有看,满脑子都是何遇君舔冰棍的样子。

  四

  孟潜声不喜欢和女孩子走太近,尤其是温柔的女孩子,她们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太过相似的气质令他恐慌,也许是害怕以假乱真。相反,他钟爱温柔的男孩子,依稀有她母亲的影子,又保持着一种美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隔着玻璃瓶子观赏珍爱的器物。

  何遇君因为父亲的冷淡和母亲的强势,不怎么具有雄性天生的攻击性,在这方面最得他心,因此两人更加亲近了。

  他都没注意到何遇君什么时候和关庭好起来了。

  何遇君解释说,因为偶然知道双方的父亲在生意上有来往,经常和她碰上,就慢慢熟了。孟潜声不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不速之客的气味让他暴躁,偏偏何遇君还要来缠着他,关庭长关庭短地念叨。他故意冷着何遇君,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孟潜声舌头底下酸酸的,又夹着一丝回甘,暗地里总忍不住笑,面对何遇君时,却不忘把脸板得紧紧的。

  他觉得自己坏透了。

  五

  孟潜声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展心蕾,是她进拉拉队半个月后的事。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他没喜欢过什么人。那天他们一直在集训,只留了十分钟吃饭,她自告奋勇从食堂把饭打出来,在场边等他,把晚饭和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晚霞正好将她半张脸披上瑰丽的红色,他看见一缕细而黑的长发从她的辫子脱出来,风温柔地穿过他的指间,指缝里的汗水像绒毛搔着他的心。

  他觉得再过一段时间,等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展心蕾,可能会向她表白心迹的。

  但这一点朦胧的光在何遇君的一句话里消失无踪了。

  “我看你不如喜欢我吧。”

  孟潜声的心脏猛跳了一记。他想佯装无事,但睫毛违背心意地颤动,他肯定何遇君也看见了。

  他半真半假地说:“你瞎说什么呢。”

  何遇君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他自己的心脏更加疯狂地猛跳起来,脊柱像被一根冰刺插穿了。驶来的公交车简直是救星临世,他轻轻搡了何遇君一把:“车来了。”

  难道何遇君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徒有其表的问句,他没有听见脑海里传来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何遇君喜欢他,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何遇君。

  六

  何遇君是同性恋?

  想到这三个字,孟潜声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不适。

  在小时候,他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因为他在小学放学的路上,见到过一个裸露下体的男人,男人冲他咧嘴一笑,顶了顶胯,那一条肉粉色的东西跟着一颤,像要飞到他脸上。那天何遇君刚好请病假,身边的同学拉着他飞快地跑走,跑出很远,才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人老在这附近走,他是同性恋!”

  这种反感一直持续到他长大。当有一天,他偶然知道同性恋不等于露阴癖之后,这种反感无声地消散了。有时他对同性之间这种奇异的相互吸引感到好奇,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探知的乐趣,但他知道自己的乐趣并不出于理解和尊重,而是像想知道两条蛇怎么交配一样的猎奇。

  他不愿意用这种上帝式的审视和观察来打量何遇君。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想,男生之间就喜欢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就像唐宇才前天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

  他想了一整晚,主动帮何遇君找了许多理由,但那时候的他偏偏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只把何遇君的话当真。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念书的时候,想到当年那个辗转反侧的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随后一种月光似的怅惘笼罩了他。

  七

  孟潜声觉得何遇君很勇敢,更准确地说,他有一腔孤勇,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侠客。

  何遇君把他拦在路中间,说喜欢他。他听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变成了大洋中间的一座孤岛,而何遇君是唯一一只落在这孤岛上独啼的鸟。

  如果换成他自己,孟潜声想,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要说,也该是在十几年后婚宴的碰杯声里,深夜某场淋漓的大醉里,变成响亮的祝贺,和淹没酒嗝里的呓语。

  金红的夕阳给何遇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起初他还固执地抿紧唇角,装得无所畏惧,眼泪突然滚出来时,唇线立刻恢复成柔软的弧度。孟潜声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就像是一粒灰尘,忽然有天,他一直羡慕的太阳对他说:“原来你也会发光啊”,他就发觉自己是颗闪烁的星星了。

  他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又怕这高兴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深切地爱着。他嘴上还说着同性恋,心里根本不以为然。就算何遇君是同性恋,那也跟别的同性恋不一样。

  别人是别人,何遇君是何遇君。

  他想让何遇君别再哭了,少年的眼泪简直像烧红了的刀子,切黄油般切化了他的心脏。

  八

  很多年以后,孟潜声回想起刚跟何遇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尽管这个人仍然躺在他身边。

  他坚信这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东西,就像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最终会下落不明一样,他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他时常在眷恋的情绪里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女人,相信且钟情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花,比如爱。受到他父亲热烈的追求,她拒绝了其他家境更加优渥的追求者,甚至毅然推掉家里的安排,与自己的家人决裂,孤身嫁给了孟潜声的父亲。在孟潜声还小的时候,她经常讲给他听,孟潜声就像听她讲其他故事书一样安静地听着。她坐几天几夜拥挤的火车回来,身无分文,蓬头垢面,下车时是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站台上是茫茫大雾,她却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他父亲。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束鲜花,仿佛怕手上力度太大把柔弱的植物捏碎,又怕被来往的人群撞坏,只敢轻轻地捧着,不时低头检查。

  她不禁笑了出来。

  他立刻就发现了她。她觉得羞赧,自己的模样一定糟糕极了。但他却露出狂喜的神情,奋力拨开涌动的人潮,将她和沾着露水的花束一齐拥进怀里,像拥住了整个世界。

  孟潜声重新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他跟何遇君刚刚吵完一场架。

  九

  魏乔问他,何遇君是不是真的举报了他的导师,他一愣。魏乔奇怪道,你竟然不知道?

  午休时,他用电脑登上了政大的论坛,看到了那篇帖子,顿时恼火极了,仿佛有已经看见何遇君在墙头撞得头破血流。魏乔说,不可能有结果的,政大绝对会把这事儿压下来,而且查朋义这人有背景。没看出来何遇君还是个伸张正义的热血青年,他笑了笑。不过你们这会儿正是要毕业的节骨眼儿,别乱来,你回去劝劝他。

  孟潜声说我知道。

  他天生深谙社会的丛林法则,有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并且在其中游刃有余。从继母一开始对他的冷淡,到后面对他不自觉的关心就可见一斑。

  何遇君不接电话,孟潜声请假回家,被这小子的固执气得要命,路上他已经决定好,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要逼何遇君收手。孟潜声从不觉得什么人有能力保护谁,人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就像动物一样,本来人也是一种动物,只不过多披了件道德与法律的外衣。

  但他看到卧室里的何遇君,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何遇君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那神态跟小时候犯倔一模一样。

  何遇君确实话少,正因为话不多,一双眼睛就波凌凌的,尤其会传情送意。

  孟潜声最后还是没有说。像是无奈的妥协,又像是含着一点恨,铁了心冷眼旁观,让何遇君自己摔一个大跟头,摔疼了,以后才知道不要在河边走路。

  孟潜声想,反正自己会扶着他。

  十

  投行的实习生,要是没有资源,无非就是打杂,孟潜声刚从办公室听训出来,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一个久不联系的校友发来的,很久以前他们因为活动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活动结束后的交流只限于节假日群发问候短信。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同性恋,你还好意思在贸大待着,贸大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请你删掉我的联系方式,我觉得很恶心。”

  孟潜声愣了愣,仿佛一盆炭从后领倒了进去。

  然后他把短信和联系人一起删掉,并且拉进了黑名单。

  不久,魏乔也着急地来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在说你和何遇君是同性恋?

  孟潜声说对,我就是。

  魏乔气得要命,说论坛上到处都是你的个人信息,你被人肉了知不知道?我早就说过别让何遇君蹚浑水,你们的烂事儿我不管了!

  他进到贸大的论坛,看到满屏幕的转载帖子和截图,原帖发布在隔壁政大,已经被删除了。他找到论坛管理员,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们不立即删除我马上举报。

  一个小时后,那些帖子都不见了,但接下来的几天孟潜声还是不停地收到各种辱骂和调侃的短信和电话。

  何遇君告诉他新号码,说自己的卡坏了。孟潜声知道他撒谎,没忍心拆穿,他觉得何遇君的正义幼稚得好笑,但又有些珍贵。他不想让何遇君为此过意不去,没换号码,所以只好遇到一个拉黑一个。

  过了半个月,终于慢慢消停了。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到陌生电话还是会不自觉地神经紧张。

  十一

  何遇君母亲的那一巴掌像把孟潜声从梦里打醒了,唤起了他对感情消磨的那种无法淡去的恐惧。

  像一根绞索,每跟何遇君吵一次架,那绞索就收紧一点。

  孟潜声预感自己最终会被绞死,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可他仍然不愿意把脖子主动从圈里拿出来。

  十二

  孟潜声想不通何遇君为什么越来越爱喝酒。

  他恨酗酒。

  十三

  冯艳玲和徐苗终于结婚了。

  晚上回到酒店,他觉得何遇君好像很难过,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遇君说,我真希望我一辈子都这么喜欢你。那还是他第一次从何遇君口中听到“一辈子”,尽管前面有个虚拟词。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从何遇君这样的悲观主义者那里听到有关未来的承诺,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同时又觉得惶恐。人们通常说“希望”的时候,通常表达的是一种并不存在或者没有达到的状态。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也许他和何遇君的关系有一天会走到头。

  从前他真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四

  如果不是激烈的争吵,孟潜声有时都快想不起自己还喜欢何遇君了。像一个在柜子上摆了十几年的旧花瓶,你一直不怎么注意,直到有天不小心碰碎了,才想起当年刚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珍爱过。

  他也是在这时注意到方雯倩喜欢他的。

  方雯倩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很好,个性外向但没有关庭那么风风火火,跟她说话很轻松。孟潜声不喜欢愚钝的好人。

  感情与爱人有时候像买东西,本不觉得哪一个尤其得好,但因为有了比较,反而更衬得好的越好,坏的越坏。尽管孟潜声不想将何遇君拿出来跟任何人比,但脑子不听使唤,比较在无意识之间已经违背心意地完成了,结果在他跟前,由不得他不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跟何遇君吵架,有时候双方都不顾脸面,尽可能恶毒地相互攻讦。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总能找到对方最痛的那个地方,然后用带倒刺的刀子捅进去。

  他一直认为自己对方雯倩的追求是消遣的态度,直到那天下雨,方雯倩没带伞,下班他送她出去打车,他惊觉自己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她脸上。方雯倩像是也留意到了,笑容里依稀有几分稳操胜券。

  他觉得自己被识破了心思,有点不高兴,又有一些快乐。

  他想证明自己是个有正常爱人和被爱能力的人,但他鲸吞感情的姿态过于贪婪,反而显出藏在阴影中的病态。

  这些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