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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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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总之这不是幻觉,站在那里的,一定就是邓莫迟。

陆汀已经可以确认了。那人身上穿的那件克莱因蓝色的立领防水夹克他不久之前还亲手洗过,挂在Elnath顶部的天线上,海风一吹,很快就干了。

既然如此,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异瞳太有辨识度,所以邓莫迟做了伪装?可顶着一双碧绿的眼眸显然不如把两只都弄成灰黑来得低调。陆汀记得邓莫迟幼时的照片,那时他右眼的异色还未展露,至于后来,是邓莫迟挨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瞎了一段时间,同时瞳孔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这次是否也是类似?比如邓莫迟被打了?晕了?又瞎了?那是谁干的?现在又恢复了吗?这段日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是独来独往吗?

陆汀这就要被自己一脑袋问号折磨疯了,他决定想点实际的,比如邓莫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相信以那人的头脑和自制力,不会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做出无法收场的事,邓莫迟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周围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态度。所以只是来听听看看,围观一下?现场和直播明明区别不大,难道是为了提问?可直到现在邓莫迟依然沉默。

陆汀又开始茫然,他既想让邓莫迟说话,又怕他真的开口。等到宣讲结束,又会出现什么局面?他会转身就走吗?事实证明,陆汀的猜想是对的。大约十分钟后,官员们并排鞠躬致谢,观众们掌声如雷,真正的雷也还在响着,这场表演平安结束了,陆汀按紧通讯耳麦下了口令,广场后方的几个出口开始放人,大家纷纷转身向后,背对着这片撤空的高台,邓莫迟也是一样。

又有闪电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过这块装了高伏环形灯带的台面,陆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侧阶梯,那辆黑色房车就在不远处,父亲冒雨探出半身,正冲他招手:“快上来!”

“我再留一会儿吧,”陆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

他叫了几个下属随车护送,又亲自跑到驾驶窗边叮嘱了司机几句,“辛苦了!”他微笑着与众人挥别。

待到再次转脸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邓莫迟的影子了,几个出口的效率都不错,分叉处的隔离带也拉了起来,人大概已经撤出去不少,如今挤在最后的媒体也远离了他。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陆汀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快,可现在看来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众目睽睽下无法戴上的夜视镜,用力在退潮一般的人群中扫视。

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纯的蓝,没有着急往前挤,照旧再靠后的位置慢悠悠移动。陆汀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想通了邓莫迟为什么对自己视若无睹——都是敏感的身份,敏感的位置,有时装作不认识是一种保护。一定就是这样的。至少在这片警方严格监控的区域内,他也要放机灵点,配合邓莫迟的关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汀尽职尽责地干他作为警长该干的活儿,维持着现场秩序,只分一点注意力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邓莫迟身上。将近半小时过去了,正如沙漏漏尽,上万个人离开这片场地,流入宽街窄巷,流向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层及踝积水,偌大的广场已经基本空了,陆汀布置完谁留下执勤谁可以收工,刚关上耳麦,就看见隔了一条警示带、一条拥挤的大街,邓莫迟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这就要拐入视线的死角。

这人可真够谨慎的,陆汀想,待会儿等自己过去,走过同样的路,一定会看见邓莫迟插着口袋立在街边某家商铺的招牌下,在面前经过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转身站定,邓莫迟就会走出来,肩并着肩,和他一起走进灯光缭乱的城市森林,那么自然而然,或许邓莫迟还会主动握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这种构想太过美好,陆汀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他试图告诉自己邓莫迟百分百不会就这样走了,可当他看见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里还是十分害怕。说自己有事先撤,手里还拿着同事之前送来的雨衣,陆汀尽可能显得从容。他稳步穿过街道,贴身擦过许多白晃晃的车灯,飞车也在他头顶低压着穿行,终于绕过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邓莫迟在遥远的一盏路灯下。

这个“遥远”,是大约两百米,看在眼里只是一块鲜明的蓝。

陆汀跑了起来,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着没穿。邓莫迟又拐了一个弯,进入更窄的一条小巷,陆汀跟随他缩短距离,看到他突然停步,推开街侧一扇门,走了进去。

原来是家小酒吧。陆汀跑到门前抬脸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着眼角推门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邓莫迟晚了几十秒。

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样一身寒气,一样滴着雨水,那件夹克光滑的面料被暖色灯照得油亮。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睫毛太长,沾湿了倒扎进眼眶,让人睁不开眼,陆汀用另一只没倒睫的眼睛看着那背影,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店里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张角落的桌椅坐下,侧对着邓莫迟,是用余光可以看见那人的角度。

这家店的服务员是人类,贴心地送来菜单和纸巾,陆汀没有翻开看,低声点了杯热可可。他瞥见邓莫迟目不斜视,身前立着的是个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识,在阿波罗里,那人最开始点的也是啤酒。他喜欢啤酒吗?如果喜欢,那是偏爱干啤还是全麦芽?陆汀心说,无忧无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确认一下。

这怪自己粗心,也怪邓莫迟实在很少表态,喜好、厌恶,别人不问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

当然这也没关系,一会儿问问就好了。以后,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陆汀不想拿纸巾搓得整张脸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两只手抹脸,揉眼睛,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很像某种前爪短小却喜欢整理皮毛的哺乳动物,是叫水獭吗?反正早就灭绝了。

稍微抹干了一点,他才抽出几张纸巾在眼周点按,一张脸蛋逐渐恢复干燥,方才眯住的视线也恢复正常,他又盯着膝盖,慢慢啜饮着可可问自己,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边的高脚凳坐下,开场白……就说句“嗨”,接下来一切就全都说得出口了,比如我们待会儿去哪吃饭,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

这有什么难的?

陆汀答不出来。

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感觉到一点安心。

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色,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满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

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

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

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射出的交错灯柱,经过许多鲜艳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

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

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慰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

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种都尝了一根,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

谁知道才抽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弄植物。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弄伤了嫩芽。

他手臂肌肉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乳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奶烫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射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

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露出来,如往常般在床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

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

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

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

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

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

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

第二天,12月13日,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日,到了邓莫迟的生日——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日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日,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

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

12月31日,陆汀的休息日,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这个隆重的节点在他身上碾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年龄还是十八,还是没到自己声称的“虚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年轻,但往后的日子,他却没欲望马上去构想。陆汀盘腿坐下,毛毯下的地暖倒让他通身舒畅,产生想要坐上一夜的冲动,渐渐感觉到久违的放松,直到眼前流动的光线骤然停止,消失,世界变成黑色。

最初的几秒,陆汀以为自己突然瞎了。但他看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光屏还在亮,听到Lucy提醒,电厂的远程供电突然中断,毕宿五即将完全依靠白天储存的太阳能,进入节能模式,请求他的许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陆汀站起来说。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给我留着。”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人工智能竟开始吟诗了,这或许要归功于邓莫迟当时的改造。多让人惊讶,邓莫迟是爱读诗的人。

陆汀叫道:“闭嘴!”

安静再次充塞空气。陆汀隐约听到周围大厦传来的嘈杂混乱,他关停毕宿五的轨道移动,因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意外,一头撞上些什么——这世界真是一片漆黑,那些大厦、霓虹、高空的街桥和灯盏全都在一瞬间熄灭,看得再远也捉不到半丝光线。陆汀试图联系警局,却发觉任何一个线路都无法接通,好像通信站也由于停电而暂停了工作。

他的毕宿五由于追求节能而幸免于难,陆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些跨年晚宴上的家伙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停电范围又有多大?

都城?南美洲?

还会是……全球吗?

在他思索这个问题时,视线又被白光占领了。还是上次那样的广告牌,黑底白字,全都显示同一个词组:MISSING PEOPLE,MISSING SHUTTLES。

遗失的人,遗失的航天飞船。

也还是上次那样,遍及世界的回声:“嗨,又见面了。这是第二组关键词。”

陆汀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把玻璃杯捏碎。

只听邓莫迟又道:“你们的反应我看见了,不满意。这次停电会持续一天,三天过后,再来一天,如此循环,等我说完这些,屏幕和转播台也会停止工作。维修并不是难事,不过我的程序还会定期开始它的攻击,电厂、高压线、每一个电器。在我公布第三组关键词之前能否破解,你们当然可以尝试。或者有另一个选择,让总统站出来,单独,和我见面。”

“那就不需要再追捕了,”邓莫迟似乎笑了一下,轻轻一声,在全世界的屏息凝神中,仍然难以分辨,“我会自己送上门去。”

流明之罪

第四十六章

一个能把所有专家名流显贵耍得团团转的聪明人,究竟为什么会主动被捕?陆汀百思不得其解。无论以什么逻辑,达成了什么共识,他都不该拱手相让自己的自由。但是邓莫迟就是那么明晃晃地站了出来,在撒克逊河下游如同史前巨兽的荒芜群山中,独自一人面对上空形成包围圈的数十架武装直升机,被戴上手铐和嘴套,接着被押上其中一架。

这在陆汀看来就是被捕。

是真正的,“自己送上门去”。

当时陆汀也在那峡谷上空盘旋,一架无关紧要的僚机,挤着他和他的几个同事。在他被安排值守的高度,需要调高目镜的放大倍数才能把邓莫迟看清。那个微小的成像点被放大成一个人,只见尘土飞扬之中,那人宽大的高领毛衣被气流卷起衣摆,螺旋桨的阴影投下去,割裂他身上的黑与白。

蟹壳色的钢制嘴套是针对患有精神病罪犯的特殊装置,类似于电影里汉尼拔所用的款式,看起来很凶,就像它做出来,就是专门要用在食人魔和野兽身上……它遮住了所有表情。只留下那双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前方,那扇直升机半开的舱门,还有门边的枪眼。

邓莫迟被两排机枪夹在中间,没有反抗。

陆汀听见耳麦里总指挥处传来“嫌犯已安全收容”的通报,重复了三遍。他的冷汗已经浸透几乎不透气的警用衬衫。

这是停电后的第二个日头。

邓莫迟,不,确切地说是“神秘人N”,被暂时关押在中央拘留所,根本不归陆汀管辖。然而相关信息他还是能够打听到不少,譬如N对被捕首日进行的一切测试无动于衷,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脑电波和视网膜检测显示出的数据也不在寻常人的区间之内,对此他更是没有解释,没有表态,可谓油盐不进。

又譬如,一天的牢狱生活之后,N口中“隔三天一次”的停电如期而至。上次维修中紧急研发的防护程序几乎没有起到效果,因为病毒在对电网进行二次攻击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自我升级,针对的正是维修时投放的防火墙,或许可以猜测,再有三天过后,实行攻击的将会是针对二次维修升级完毕的第三代病毒。

对此N仍然没有发表感言的意思,他只是简单地说,总统不来见面,那停电就会持续。

这话传到陆汀耳中已变得极富挑衅意味,一对无数,那个“一”越是从容,那些“无数”就越发觉得被嘲弄、被冒犯,甚至是恐惧。

“等真上刑了,看他还这么嚣张!”与陆汀平级的另一位警长如是嚷嚷。

陆汀从人口中得了消息,似乎应该笑笑,附和几句。但他没有搭腔。

次日,新闻在陆汀醒来前爆出,神秘人N于午夜被移出原先的中央拘留所。那天陆汀连衣裳都没熨就去了警署,制服皱巴巴,心里的褶皱还要更多更深。下一站会是法庭?刑场?还是新的羁押地?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会秉持公正,因此探听到实情时,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发愁——安置邓莫迟的新牢房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火山胶囊”。

火山胶囊位于特区东北角的克兰监狱。那是专门针对重刑犯、军事间谍以及恐怖分子的特殊场所,不同于下层规模颇大的“空山”,容量有限,但保险设施更为先进,当然也不在陆汀的管辖范围之内。

所谓胶囊其实是一个高硼酸玻璃制成的狭长牢房,悬浮在克兰拜耳火山口上方大约六百米处,靠近圆心的位置。与特区西南角遥遥相望的欣古火山截然相反,那块圆形山口里盛放的并非终年浮冰的绿色湖水,而是滚烫熔岩。以克兰拜耳如今的活性,岩浆喷到数十米高的情况也并不罕见,而危险绝不仅此——犯人只要有丝毫异动,譬如试图敲破外壳逃出生天,玻璃舱就会自动启用紧急进程,在厚实的舱体破掉之前带着它所关押的人一同坠入岩浆。

由于运行成本太高,胶囊只有一个,不常投入使用。最近的一次是四年之前,它关过一个企图篡改程式把整条赤道带上储存的原子弹一同射上天空的疯狂科学家。

陆汀坐在自己新换的、没有奶油甜食味道的办公椅上,逐一阅读完这些信息,发了一小会儿愣。但也仅仅是一小会儿,不过三五分钟,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心理防线了,他坚信动手越早主动权越大的道理,花了一下午弄到通关文书,当天夜间,他就来到了克兰拜耳。

或许还要感谢那个嘴套,除去少部分测试人员之外,并没有太多人见过神秘人N的真容,当然也包括参与陆岸婚礼的那些矜贵角色,目前看来清楚N与总统幺子关系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就算有,也未曾跳出来碍事,因此陆汀的探视进行得十分顺利。在他这个职位,经过申请也签了保密协议,为的只是去见一个嫌犯,每一个环节都合规合法,并不需要列出理由。

当然,陆汀基本可以确认,父亲并不会忘记婚礼上自己带出来的男伴,邓莫迟的长相谁看了都不会过目即忘。就算记性不好,就算躲在投影后,父亲也一定在某处远程观察仔细,甚至留下了详尽的影音记录。

他也可以确认父亲在这两天里,已经看过N的脸。

那么他自己固然也在重点监视范围之内——或许这次探视每一秒都会被转播到父亲眼前。但只要不被阻拦就是好的,陆汀拆下配枪和通讯设备,交给狱警,独自坐上引力车,对自己接下来的要求只有两条:第一,情绪波动可以,不许表现出来;第二,少浪费时间看人,多观察环境。

引力车被推出启动轨道,朝胶囊徐徐靠近,来自地心的热量穿过地壳和空气一路上窜,直逼陆汀的每寸皮肉。他摸到引力车的铁皮已经开始升温,自己的靴底也正在迅速发软,像是快要融化,他也发觉之前对自己立下不看人的规矩根本不切实际,邓莫迟就在眼前,邓莫迟越来越近了,邓莫迟盘腿坐在空空的玻璃地面,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看人依旧是那副样子,平直,不冷不热,只是一种客观的观察。那副钢制嘴套也依旧在。它唇部紧卡的设计有碍嘴唇开合,也使对话变得艰难,虽然陆汀领口别着监狱专用的麦克风,可以对胶囊内部喊话,但他无法得到回音。

捏了捏汗湿的手心,陆汀说出计划中的台词:“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想自己的语气和语速都做到了适度的平静。

邓莫迟坐直了些,靠上胶囊侧壁,铐起来的双手放在大腿上。

陆汀看到他眉锋蓄着的汗珠,刘海也都濡湿了,漆黑地贴着汗津津的额头。邓莫迟头顶是胶囊内的白色冷光,下巴、手臂,那些棱角下本该是阴影的地方,却映着熊熊的火。几百米的距离对于直径上千米的火山来说不值一提。这种炙烤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但不会太久,老大,你需要再等我一会儿……陆汀看着邓莫迟想,说出口的却是:“你要跟我说拜拜,我以为只是腻了烦了,没想到你是去做这种事。”

“听到全球广播的时候我还没想到是你,现在眼见为实了。”他又笑了笑,“我是警察哎,当上这个职位已经很多人说闲话了,和你有这样一层关系真的很妨碍我工作。”

邓莫迟保持原状,没给出什么反应,但陆汀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困惑——他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皮。陆汀抽了口气,他的坐姿一如刚才那样放松,腿漫不经心地跷着,嘴里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感到疼,不只是舌尖,更是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一大块,他不知道邓莫迟听到这些话作何感想,会否相信,但他自己是够疼的了,疼得满脑子都很清醒。

他不再盯着邓莫迟挪不开目光,耐心地观察起他周身的环境。那颗胶囊才是真正的敌人,才是要尽快弄清楚的东西。陆汀操控引力车,绕着它转了一圈,装在西装第二颗纽扣里的微型记录仪也把所见画面逐帧记录下来。

随后陆汀就离开了,探视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他完全不想表露出恋恋不舍。坐在返程的引力车上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稀松地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翻滚的黑与红。那上千度的热浪伴着火星仿佛随时都能烧燎上来,把他若无其事的壳子烧熔,再把他狠狠地卷下去。

其实也不用回头,邓莫迟必然如方才最后一眼所见一样,估计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就好像他们真的不曾相识。演技也太好了吧,陆汀觉得等到再次见面,自己必须要告诉他,那副样子有多气人,又有多性感。

至于那副嘴套……其实也挺性感。

但这句是陆汀绝不会说的。

那夜注定无眠,陆汀画了许多张图,胶囊结构图、路线图、时间安排图。他都快把记录仪里储存的那几千秒刻在脑子里了,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些火光映照的线条。次日清晨,他约了何振声中午见面,要那人等自己接,不要上门来找,随后他接到陆秉异的视频通话。

“昨天去见过了?”父亲在阳光下喝着咖啡,一脸和蔼。

“是。”陆汀刮着本就稀疏的胡茬,无所谓道,“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也想看看他最近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什么时候分的手?”

“大哥婚礼之后没几天吧,记不清了,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陆汀说着,把肥皂泡抹得均匀了些,他怕哪里太薄,他撒谎的时候刮伤自己,暴露那点手抖,“现在看来确实不是一路人。您看谁合适,再给我介绍介绍吧。”

“我最近可是焦头烂额,先让你姐姐介绍吧,你这个前男友,弄得哪儿都不太平,又是爆炸又是短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就又停电停工了,”陆秉异揉着太阳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回事。”

“您准备和他见面吗?”

“见,当然见,也差不多晾够了,”陆秉异抿着咖啡,“今天下午吧。总要让他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洗脑仪之类的也要用上,心疼吗?”

“随您便,”陆汀傻傻地笑了笑,“我也不想过每隔三天就摸一天黑的日子呀。”

关掉摄像头后,陆汀就恢复了面无表情,对着镜子,继续刮他左腮一侧剩下的那一小块。手才动了两下,就有殷红渗透乳白的泡沫。

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定定地看着那些被染成粉色的细沫滴上洁净的陶瓷池底,开始后悔自己没听Lucy的建议,使用电动刮胡刀了。

有关自己的父亲与邓莫迟见面时的具体情况,陆汀无从得知。但他听说陆秉异言而有信,那些仪器确实都没有闲置着,都用在了邓莫迟身上。然而到最后他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共识,因为停电的红色警报没有撤销,当晚父亲从政府大厦出来,迎上媒体的镜头,也还是那样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也知道在经历过这些之后邓莫迟仍然活着。

那他自己就更没理由深陷情绪的泥沼踟蹰不前了。时间越拖延下去,邓莫迟身上即将发生的事就越不可控,譬如几十个小时后的又一次停电——那个胶囊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直接停止运行与悬浮,掉下去了?那么即便如此、即便停电也会害死自己,邓莫迟照旧是不肯让步吗?陆汀暂时无法理解他的坚持,正如弄不清他步入圈套,给自己揽下牢狱之灾的目的,这些事都可以往后放,陆汀现在要做的只是带他离开那个烤炉,不再让他受苦。

当晚大约十点,陆汀只身潜入克兰监狱,他的身份磁条帮了大忙——重重关卡都不用再提,他也并没有想隐藏自己,这件事做出来,他就没打算回头了。不过这次靠近胶囊用的不是引力车,而是连接胶囊的铁皮管道。那管道平时被用来输送洁净氧气、投放食物,窄小得很,陆汀的身材本就小巧,最近又瘦了不少,仍然无法在其中蠕动起来,衣服也不能穿厚的,只能紧紧地贴着内侧管壁,用手肘和手掌使力,再用脚蹬。他花了大约八分钟,穿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在胶囊的通风口探出头来。

“嘘。”他冲邓莫迟笑了笑,那人是清醒的,整洁的,这恐怖的一天并未摧垮他的精神,这让陆汀放心不少,更增加了对自己的信心。他轻盈落地,用烫红的手把那人的手铐拴在自己别着枪套和匕首的腰带上,高强度的钨钢绳,能承受三吨的拉力。

警报声已经炸开了,有闯入者出现在监控中,十多个枪口对准这颗透明的胶囊,同时陆汀也跪直身子,把自己的枪眼对准他们,按照原先估算的那样,以这种玻璃的厚度……由于手铐的牵连,邓莫迟不得不在他身后贴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虽然被嘴套挡住,但发丝、发丝上的汗,还是擦过陆汀的后颈。这让陆汀很难谨慎回忆之前的计算。

“你这儿比我想的还热!”他说,同时扣动了扳机。枪战打响了,隔着一颗胶囊的侧壁,陆汀挡在邓莫迟身前,快点,再快点,你不是有破壁危险就会掉下去吗?你总不会碎了还把我们托在半空挨枪子!他在心里冲这胶囊大吼,又换上一个弹夹,子弹磕在高强度玻璃上的声响格外刺耳,螺旋桨的声音也隐约传来,陆汀的汗蛰了眼睛,他警告自己不准慌,就算直升机来了,他也并非毫无胜算。

好在玻璃上的裂纹先于直升机出现,坠落、失重、逼近活火山口的骤热……这些感觉汹涌而至,陆汀被重力带得不得不仰倒,邓莫迟在身后垫着他,虽然无法拥抱,但用腿把他箍在自己身前。两个人叠加的坠落似乎比分开要稳定,这让陆汀有足够的勇气端好手腕,继续对准方才的突破**击,终于,玻璃破了,裂纹在一秒内蔓延,胶囊也随之解体。

陆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空膛的枪支滑落,和他一样在热浪和火光中翻滚。而他和邓莫迟贴在一起,有时他能看到高处大叫的人和直升机,那边似乎已经停止射击了,因为再这样落下去,他们必死无疑,可陆汀感觉不到半点害怕,这甚至是近日来他心中最为安定的时刻,他在邓莫迟怀中,邓莫迟在他身后。

何振声的声音从即将音高温而停止工作的耳麦中传来:“别乱动,我对准了接着你们!”

陆汀想,太好了,做到了,终于要结束了。

将近四百米的下坠之后,他们落在柔软的缓冲垫上,和不少玻璃碴一起。陆汀知道再软也会砸得很疼,他事先想别过身子想垫在邓莫迟下面,但还是被邓莫迟压了回去。邓莫迟最后是垫在他身下的,缓冲垫被玻璃扎漏,迅速萎缩,好在它被Aldebaran-b托着,但Aldebaran-b隐了形,就像是透明的,何振声打开圆形的顶舱入口,把两人拉进去时,就像是空气凭空开了一个圆洞,通往异维空间。

“还真能隐形!”何振声麻利地关上舱口,跑回驾驶台,“我以为你瞎编的。”

“这种事我会瞎编?”陆汀靠在邓莫迟身前,背对着他解开栓手铐的钢绳,“毕宿五和这架飞船都装了最新的背景反射面板技术,现在再加上高温气流造成的视觉误差,上面完全看不见咱们。雷达也屏蔽好了,两种角度都是隐形。”

飞船倾斜起来,迅速向上爬升,何振声远远说道:“你对这方面研究还挺深!”

“因为我以前总是很想消失。”陆汀笑了笑,他看向舱门一侧的监视器,火光正在远离,船体温度也在下降,火山口、克兰监狱,都正以超声速被甩开。

他们贴着火山侧壁爬升,位于特区的最边缘,繁华与漆黑一线之隔,不需要多久,夜色就会更温柔地接纳他们。

陆汀呼出口热气,提起紧身T恤的领口,摘掉嵌入手掌的碎玻璃,抹了抹脸上的汗,绳扣已经解好,在包扎伤口以及用砂轮锯断手铐之前,他要先抱着邓莫迟好好看一看,因为他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于是他转身跪坐下去,端正地面朝邓莫迟,摘下那个讨厌的嘴套,用指肚轻轻捋着那张脸颊上被勒出的红痕,温柔地笑:“刚才谢谢啦,老大,你是不是摔得挺疼。”

邓莫迟避开他的手:“为什么救我。”

陆汀一愣,手指僵住,拥抱也停顿在怀里:“他们已经上洗脑仪了下一步不知道会干什么,我这样是打乱你的计划了还是——”

邓莫迟依然镇静,审慎地端详着他,打断道:“我认识你,对吗?”

陆汀腿一滑,从脚跟坐回地板,烫破皮的手臂被他压在身后,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眯了眯,忽然瞪得圆圆的,颤映着灯光,慢慢变得涣散,又很快聚焦起来,用力回过神,他才大口呼吸着,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先前的冷淡、回避、漠不关心。还有那些永远没有回音的电话、短信、长信。

“喂,我没听错吧?”已经升到利于飞行的高度,飞船也摆正了船身,开始平稳前进,何振声扯开嗓子问,“邓老弟你怎么回事?”

“我姓邓?”邓莫迟又眨了两下眼睛。

“是啊,你姓邓,叫邓莫迟。你和我们是朋友,过命的那种,”陆汀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平和,饱含水光,他好像心碎了,又已经,在下一秒钟,把它天衣无缝地拼了回去,“请你务必相信我。”

流明之罪

第四十七章

朋友。这是个谎,但陆汀把它说出来,过了五秒,十秒,一分钟,都没有后悔。

因为他意识到失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并且发生在这天的洗脑之前——陆汀几乎可以断定这一点了。他记得邓莫迟幼时的那一次,一夜铲平十岁前的所有记忆,都是大火,都是失去至亲,与这次多么相像。陆汀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如失忆的是他自己,他不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爱人是能够轻易接受的,刚刚才确认相识,马上就要找回爱意?人又不是硬盘,再怎样塞都塞不进去吧。

当然,选择说谎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这很自私,他对邓莫迟隐瞒了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真相,但他心知自己目前承受不起邓莫迟在听到诸如“情爱”之类的词汇时表现出的疏离抑或怀疑,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会陷入非常大的绝望。

相比之下,还是“朋友”更安全,更适合当下的情势。

——逃亡已经开始了。

按照既定计划,Aldebaran-b正在高速接近都城边缘的西海岸线,陆汀也不敢耽搁时间,从前舱取来立式砂轮和医药箱。回来时他发现邓莫迟还在盯着自己,有些直勾勾的,并不是全然放松的样子。

“我先帮你把手铐弄下来,然后检查一下伤,”陆汀蹲在邓莫迟跟前,“其他事情我们待会儿再说,好吗?”

邓莫迟点了点头,任由陆汀把自己铐着的双手拉起来,放在砂轮下的石棉台面上。那是个电子铐,需要先输入某种进程编码进行断电,然后强行卸下才能保证安全。陆汀显然对这一系列流程十分熟悉,从手铐外侧的序列号推断编码的那套密码他倒背如流,坚硬的锰钢很快就被打磨出火星,整整齐齐地被三个锯口拆分开来。

金属碎块被他拿了下去,邓莫迟的双手却还是放在石棉台上。

“怎么了?”陆汀抬起眼。

“腕关节好像错位了,不能动。”邓莫迟停止对他的观察,如梦初醒道。

陆汀的脸色唰地发白,邓莫迟垫着他的那一摔比他想象中还要重,放着手铐擦出的皮外伤不说,原来里面也有那么大的痛感。可邓莫迟方才被他握住腕子,又顶着砂轮震出的震动,吭都没吭一声。

“两只手?还有其他地方感觉不对劲吗?”他把医药箱翻得稀里哗啦地响,问道。

“只有右边。”邓莫迟说着举起左手,五指攥住又打开,还力道均匀地转了转手腕,这才垂到身体一侧,认真地向陆汀证明它的健康。

可陆汀无心欣赏,“是我刚才压的吧。”他吸了吸鼻子,给那只动弹不得的右手固定夹板,其余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是对于一个程序员,还是对于一个工程师,右手都太关键了,而相比邓莫迟右手的重要程度,陆汀不觉得自己的专业性是足够的。

好在专业的人也很快就能见到,“联系上了吗?”陆汀抬高声量,朝前舱喊。

“已经在等了。”何振声答道,慢悠悠走过来,隔块挡板看着墙角挤着的两人,“哎,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他皱眉问。

“不是。”即使手心的伤口正被一次性镊子翻开,夹出细碎玻璃,邓莫迟仍然面不改色,徐徐说道,“多数想就能记起来。”

“那我是谁?”何振声拗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邓莫迟靠上舱壁,看了他一分多钟,道:“你姓何,做生意的。右手是钨合金机械臂。”

何振声乐了:“回答正确,看来没傻。”

邓莫迟又道:“你追杀过我。”

何振声笑容一僵:“……OK我们换一道题,给你包扎这位是谁?”

邓莫迟的目光又落回陆汀身上,这个深低着头,默默对付自己伤手的Omega。他大概最近过得不太好,发心的乌黑已经长出了长长一截,与发尾的亚麻格格不入,整个人也透出一股疲惫和萎靡。一分钟过去了,接着是两分钟,三分钟,邓莫迟全神贯注地看他,眨了不止两下眼睛,最终还是无言。

陆汀打好绷带的结,忽然抬头冲他笑:“我叫陆汀,一般都叫我Lu,以前当警察的,估计刚才已经被革职了。”

“巡讲上,我见过你。”邓莫迟说。

“嗯,是啊,”陆汀拢了拢他的后颈,帮他戴上防护带,好吊起那只伤手,“你当时以为我是要去抓你,对吧?”

邓莫迟没有搭腔。

“缺个药引子,”何振声提醒道,“陆汀,你拿点以前认识的证据,给邓老弟一看,人绝对马上就想起来了。”

证据?比如合影吗?陆汀想,可我们在一起,只有一天拍过照片,还是光着身子,在床上。

那当然是不能拿出来的。

除了合影还有什么?陆汀刚才就看到,邓莫迟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小环还在,他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开心。但很快又清醒过来,邓莫迟的确没摘,但也仅此而已,也许只是在没搞清楚用途之前保险起见才留着它。而既然现在要以朋友自居,再多话涌到嘴边也得憋回去。

那还有什么……比如后颈上的牙印?陆汀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

“没事,慢慢来就好,”陆汀开口道,“想不起来咱们就重新认识一回,只要记住我们是一伙儿的。”说完,他真的笑了,把药箱和砂轮交给何振声,看那人回到操作台前,这狭窄的后舱里,又只剩两人独处。陆汀靠到墙边和邓莫迟并肩坐下,一时间张不开嘴。他突然有些无措,航路图显示距目的地还需行驶二十三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他又同时感觉到莫大的安全感,也可以说是安慰。舷窗外是不能再深的黑,而他们在这漆黑中藏起了自己,从这个世界遁形,和他幼时做的白日梦如出一辙。况且,就在他开始担心邓莫迟留下的外套即将把气味散尽的时候,真人竟然就这样回到了他的身边,这难道不是幸运?这已经值得满足了。于是陆汀用力地深呼吸,恨不得把肺都掏出来,却又用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生怕暴露自己反常的贪求。

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在久违的铁锈味中,陆汀的心跳渐渐稳定,却撞得心口隐痛,他很舒服,想闭上眼,却也很想放声大哭。静静包裹着他的是煎熬,也是温柔。

很快他就睡着了,靠在邓莫迟肩上,最后几个闪念他想起自己坐的是左边,不会压到那只受伤的手,之后就昏沉睡去,仿佛完全失去了再次睁眼的力气。

邓莫迟收起下巴,垂眼看了看紧挨在自己身侧的人,鼻尖碰上他的发梢,深深地嗅了几下。

这是他之前莫名不敢靠近的距离。

何振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有急事吗?或者你着急去什么地方?”

邓莫迟不回答。

何振声习以为常,又道:“我们带你去哪儿,你居然半句话都没问。”

“如果想骗我,那也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