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沈时曜冷静地观望疯狂的沈母。
并且从她癫狂的只言片语里,他窥见了他想要的答案。
有记忆起,他就能察觉父亲最爱的女人不是母亲。他厌倦他们看似相敬如宾实则像机器人一样冰冷地相处着。他发过誓,他这辈子娶的,必定是他最爱的。
在梁珍为钱离开他之前,他一直是这么坚守的。
可惜,后来他恨着恨着梁珍,把自己都忘了。
归根结底,这一切是母亲强求、放不开造成的。
他和梁珍都是替罪羊。
沈时曜越冷静,沈母越是歇斯底里。
刹那间,她在沈时曜的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心血顿时上涌,沈母无处宣泄,猛地打翻饭盒,一时丁零当啷的声息不止。
她半跪在地板上,不顾汤汁湿濡膝盖,悲戚地大哭起来。
沈时曜眼底寂静如深海,目睹全过程的他得出一个结论:我妈病了。
病得很重。
刚才演话剧一样的发怒是经年累月伪装后的大爆发。
“沈时曜,你为什么不说话?”沈母嘴里碎碎念,“老沈,我爱了你一辈子,为什么临了临了,你想的却是别的女人?”
“为什么?”
她哭的时候,双手掩面,掌心没多久便湿得一塌糊涂。
依然听不到沈时曜的安慰,她的心一点点变冷。
十来秒过去,她奇迹般止住了眼泪,绷着冷漠的脸,冲沈时曜阴恻恻地笑了,“沈时曜,我生你养你,你居然为了梁珍放弃我?那我诅咒你和梁珍,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沈时曜的表情才有所波动。
明明知道她是在发病,他心里依然不痛快。
他正想说什么,却见房门开了个缝。
病房里就梁珍在,这条缝代表梁珍醒了。
沈时曜登时百感交集,下意识站起。
癫狂的沈母沉浸在她的世界里,猛地拽住他的手腕,脸上的表情在一秒间变得楚楚可怜,“时曜,你不要不信我。我的诅咒,很灵的。我告诉你个秘密好吗?梁珍奶奶变成植物人,不是意外,是我害的。她的死,也是我害的!梁珍是谢芬芳那个贱人的女儿,让她失去所有都是便宜她的!”
沈时曜越过母亲绝望疯狂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梁珍漂亮的眼睛。
见证里面的光辉从有到无,见证它从悲恸到死寂。
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想要跨国地面上横流的汤汤水水,跨过他病态的母亲,抱住梁珍去解释。
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在鲜血淋漓的现实面前,所有的补救都将徒劳无功。
他突然失去了信念,喃喃:“妈,你的诅咒,已经生效了。”
这万念俱灰的话语,意外惊醒了沈母。她像个犯错的孩子,无措地抱住沈时曜,“时曜,我错了……我错了……是妈妈错了……你……”
沈时曜面如土色,用力地掰开她的手臂。
不远处的梁珍彻底崩溃,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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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珍流产后,住院住了一个月,她自杀了五次。第一回沈时曜疏忽,发现得晚,好歹拉回她一条命。后来他几乎推掉工作,时时刻刻守在梁珍身边,她另外四次自杀,都是未遂。
天天看着哭丧着脸的梁珍,沈时曜心里不好受。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好不容易,他才把她留在他身边。
他不会再恨她了。
阻扰他们的人或事,都不复存在了。
他不能。
又一艳阳天。
方舟从医生朋友那里得知梁珍的近况,马不停蹄来看望梁珍。
无论如何,梁珍始终是方舟心里的明月光、朱砂痣,她有事,他不会袖手旁观。
沈时曜照旧忌惮方舟,把他隔在了门外。
“沈时曜,你让她在短短一个月里自杀五次,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去看望他?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龌龊!我不是想横刀夺爱,我是希望她好!要是你没有保护好她,凭什么不让别人试?”
头回,沈时曜面对方舟的诘问,选择沉默。
一个月自杀五次,是他不可以说的痛。
怎么样的男人,会让心爱的女人在短时间内接连自杀呢?
方舟见沈时曜怔忡,绕过他直接走进病房。
他所见的,是瘦得不成人样,坐在窗前看风景的梁珍。
“小珍。”他深受触动,话里不自觉染上怜惜。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令梁珍回头,光影里她看清了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愣愣对视几秒,她面前扯起嘴角,淡淡道:“方舟。”
在方舟心里,梁珍不仅仅是求之不得的心上人,更是代表着他憧憬的所有的美好。因此,无论她如何,在他心里她就是千好万好。偏偏此刻,他觉得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珍,我知道你很难受。无用的安慰话我就不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许秋出国深造了。我想不久的将来,漂亮温柔且富有的许秋,会有追求者,会开始更好的人生。沈时曜的母亲因为一纸病例逃过了判刑,几经周转,她也被送到国外的疗养院了。”
以方舟对梁珍的了解,奶奶死后她心念已散,孩子又被害死,沈时曜又指望不了……那只能勾起她内心深处的恨意了。
无论好坏,方舟就想自私一回,把梁珍留在这悲苦人间。
“方舟,我明白了。”梁珍抬眸,眼里皆是凄凉。
方舟半倾身体,“小珍,其实你的人生还有选择。”
比如我。
这三个字,方舟竟说不出口。
因为他深知,就算她和沈时曜的爱情有千万磨难。
那都是他们的爱情。
而他从来都是局外人。
她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爱,更不会有恨。
梁珍轻轻抱住方舟,“我知道。谢谢你来看我。”
奶奶离世后,她没有经济压力,选择的路当然如方舟所说,不少。
偏偏她要囿于沈时曜。
除了爱,其实还是有恨的吧。
因为沈母对她母亲偏执的恨,她失去了奶奶……
失去了孩子。
她怎么可能不恨。
然而这个恶贯满盈的女人,最终却以一纸病历,逃过了任何惩罚。
她当然清楚,要不是沈时曜许可,事情不会这样。
但凡他有半点想为她讨回公道的心,都不至于让事情走到今天的田地。
就连害她流产的许秋找替罪羊,他都默许了。
她知道,沈时曜是有难处的。
难处无非是,她恨之入骨的女人,是生他、养他的女人。
方舟并不久留。
方舟在病房时,沈时曜在走廊上焦灼不已,恨不得推门而入,赶走情敌。
待方舟云淡风轻离开,沈时曜却突然没有进去见梁珍的勇气。
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方舟,所以他不知道方舟会对梁珍说什么,更不确定他是否承受得起。
漫长的两个小时,他抵在墙外挣扎,她坐在床上凝望那片墙。
饭点了,他最终进去。
她现在了无生趣,如果没有他盯着,她根本不会吃任何东西。
“沈时曜,我想抱抱你。”
梁珍突然说。
沈时曜受宠若惊,“小珍?”
方舟是给她喝迷魂汤了?
回应他的,是她缓缓张开双手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
梁珍张开的双臂,就是他最终的归宿。
是生是死,他都要在她的怀里。
再无二想,沈时曜放下饭盒,跨步到病床旁。左膝抵在床沿,他略略倾身,紧紧抱住梁珍。
“小珍,别怕。我……”
“噗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忍过剧痛,他艰难地说:“我在。”
感受到她无法遏制的颤栗,他又哆哆嗦嗦补充:“小珍,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在。从今往后……我……都在。我……不怪你。小珍,你别害怕……”
鬼使神差,梁珍用力,又将刀刃往里推了推。
眼见他腹中滚滚而出的鲜红血液,她又发狠拔出水果刀。
温热的血溅了她满手。
铺天盖地的慌张顷刻间覆灭她。
“小珍,别怕……我不疼。”
沈时曜情长义重的话,梁珍只听见这一句。
但已经足够。
她的防线轰然崩塌,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完全可以耗死沈时曜,然后陪他去死。
可她突然舍不得他死。
发现他宁愿用最后的力气抱他,也不求救,她突然震醒了。
忙不迭按铃,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曜哥哥,对不起……我错了……你别死……”
至少,别死在我手里。
沈时曜决定放过母亲那刻起,就做好承受梁珍任何惩罚的准备了。
她要捅他,他知道的。
可他愿意死在她怀里。因此他不反抗,他只想安抚她,只想用最后的力气,多抱抱她。
看到她舍不得他死,听到她喊他“时曜哥哥”,他乐弯了嘴角。
苍白之中,他的笑容分外艳冶。
“小珍,你放心……我一定会活。”
为了你。
为了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