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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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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羡向她行过礼,撑起伞走了出去。

她将卫衡的佛珠留给了她,也没有再说话。

“遗诏上,写了些什么。”赵缨瞧着沈羡向着他们伸出的手,眼底虽动,却不曾去接。

赵绪平淡地自沈羡手中接过了那道遗诏,那不过是半副衣袖,寥草数字

封公主赵纯为镇国公主,封地岭州,赐丹书铁券,永世不得入京,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他不许她争。

崇武二十三年,帝况愈下,诏公主纯回京,三皇子绪领征北兵权,裴贵妃领六宫侍疾。

先帝召回长公主,从来都不是为了前朝昭惠公主皇太女旧例,而是要将盛华从这场争夺之中提前出局,去了她的兵权,将她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前朝昭惠公主乱政,前车可鉴。

以至于这个作为天子的父亲,亲手剥夺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争天下的全部可能。

她这一生,盛衰荣宠,都由她的父亲亲手给予,他予她一切的盛名与热烈,他予她最广阔的战场与自由,他予她所有的悉心与关怀,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要选择做一个天子。

赵绪面目间瞧不出什么神情,却是道了一声,“卫衡将它藏起来,是害怕皇姐伤心。”

光线晦暗,只听得赵缨低声说道,“他谁也没有选。”

沈羡低声应道,“遗诏中还裹了这封信。”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叠作了整齐的模样,上头的字迹清醒而从容,应当是先帝写于更久的从前。

孤有儿女者众,一子年少而有韬略,一子年少而破天下勇,得二子如此,何其有幸也!

“何其有幸也。”赵缨低声念道。

赵绪亦是淡淡念道,“何其有幸也。”

他与他皆是先帝的骄傲。

即便三年前身处那样一场谋逆,他也不曾怪过他,仍要卫衡带出这样一封绝笔。

惜哉,生为天家子。

“沈姑娘。”赵缨长身立在承明殿的光影之中,向着沈羡说道,“孤与与宣王还有些话要讲。”

沈羡瞧了一眼赵绪,见到他向她投来温和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应了一声,替他们重新阖上了承明殿的大门,穿过一道回廊去了小南阁。

她想那些纠缠了他们姐弟三人整整三年的往事与猜测,到了今日,终于一一被揭开在他们的眼前,都不过是一个身为天子,又身为父亲的先帝,所有的骄傲与遗憾。

承明殿重新了恢复先前的安静,赵缨的目光落在赵绪的身上,见到他始终从容又沉稳,仿佛风雨不摧,霜雪难袭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一柱香的时间要到了。”

赵绪点了点头,便听得赵缨缓缓要从他的身边走过,向着承明殿的大门而去,“走罢,一道去见一见大盛的朝官们。”

“皇兄。”

赵绪开口叫住了他的脚步,平淡道,“外头的棺椁里头是一块天外奇石,上刻承天授命,还结了一道红缨。”

“李镛会打开那封信,上头写了旭王赵绎发现这块天外奇石的经过。”

“不日裴贞将到北方,灵川可无虞。”

赵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赵绪目光中都是平静,他瞧着高位之上的那副舆地图,“我前些时日帮了镇南王一个忙,与他约定,这几日日递往帝京的奏报,写的都是老王爷病重,南方危矣。”

他笑了笑,“过了今日,从前的二皇子缨便是真正承天授命的天子,朝堂再无人会说你一句乱臣贼子。北方既无虞,南方便要靠皇兄你自己了。”

赵缨背对着赵绪,缓缓昂起了头,他听着承明殿外头渐渐收声的雨势,“明日,孤会传一道旨意到南方,大盛天子将会御驾亲征。”

“孤会放皇姐出宫。”

赵绪回过身,瞧了一眼外头渐收的雨势,平静地向赵缨点了点头,“保重。”

他向着外头徐徐而去,衣袖拂动间都是从容,那些金线晃动的微微光亮落在赵缨的眼中,令他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已来帝京,为何不争?”

赵绪脚步未停,不过淡淡回了一句,皇兄不知道是为何吗?

他说,做一个好皇帝罢,陛下。

承明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不算高大的内侍匆匆而来,瞧见宣王赵绪从里头走出来,似乎也不觉得惊讶,他向着承明殿里头的新帝禀道,“李相求请陛下。”

赵缨瞧着赵绪往小南阁而去的背影,平静吩咐道,“替孤更衣。”

“是。”

杜义取来了天子的龙袍,跪在地上问道,“承明殿后头偏殿的那些力士如何处置?”

赵缨沉默了片刻,“叫他们退下罢。”

宣王已经不会反了,赵绪送了他一程,送他上了真正的高绝无人处,无边寂寞岭。

崇武十四年,他与赵绪一道在承明殿考校功课,父皇问道,北戎如何平。

他的皇姐,骄傲的如同世间最璀璨的日月,说道,大盛用她,则可胜。

而他的三弟,因了他皇姐已经出口的这句话,余下的所有年月都情愿退在后头,成全他的皇姐与大盛。

赵绪方才说他输了。

他没有输,从他将销骨落在赵绪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输。

他笑了笑,伸开手臂任凭杜义替他重新整理过天子龙袍。

外头的雨势已经停了,天色快要入夜,宫里头的灯火已经全部都点上了,映照的这条通往外头大殿的道路,缓缓生出光亮来。

“陛下。”杜义低声说道,“沈姑娘没有收下那副卷轴。”

赵缨眼中的神色顿了顿,片刻后那些黯淡的光芒都重新被掩盖在天子深不见底的目色之下。

“走罢。”

他抬步向外头的些微灯火之中走去,一路行至那座他坐了三年的大殿,里头的群臣已是跪了满地,以李镛为首的朝臣见到他缓缓而来,皆是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他们跪在地上,只能瞧见龙袍前后膝盖处各两条的龙章纹样,气势凛凛,吞吐万世升平。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缨行至最高处的龙椅前,静了片刻,方才缓声道,“众卿平身。”

沈羡独自立于小南阁之中,听得外头远远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她握紧了手指,推门而出,就见到赵绪清隽又温和的面容立在一道回廊的尽头,向她微微一笑。

她快步走了出去,落进了那人带着熟悉木香的怀抱之中,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他的怀抱更温暖,可以令她觉得更安心。

“赵绪,你这次,又骗了我。”

“都是我的不是。”那人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发顶,“往后再也不会了。”

“阿羡,”赵绪温柔说道,“我们回家罢。”

“好。”

那人牵起她的手,自外头氤氲的残余水汽之中穿过,外头一丛又一丛的芳草,在即将入夜的天色中仍然坚韧地展示出了勃勃生机。

他牵着她走过承明殿的三道回廊,穿过了承明殿外头的堂皇花木,踏上一条微光明亮的归途。

昭化门外,晏十一驾着马车已然候了有些时候,见到赵绪与沈羡出来,递上了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里头是一枚小小的黑丸。

晏十一低声道,“老王爷要属下告诉主上,三年前他到帝京,便知一切是裴贵妃的设局,之所以仍然一步踏了进去,是因为他知道,为时已晚,帝京已乱,等不到主上前来了。”

晏十一想起镇南王坐在帐中,面目间有许多苍老的模样,英雄迟暮,将军白头。

“他说,他愿意替主上写下那几封战报,不是因为卫氏驰援之恩,是因为他了解主上。”

那个三年前在帝京脚下三拜而归的少年,他知道,他的心中,是大盛。

就像他那时候面对着她野心如炽的胞妹,却仍然要甘心踏进这样一场谋局,他的心中,不过也是一场大盛安宁。

赵绪点了点头,将黑丸收了起来,向着沈羡伸出了一只手掌,“阿羡,我们走罢。”

沈羡握住了赵绪的手掌,却仍然忍不住回过头瞧了一眼后头幽深如渊的昭化门。

她想有的人视它为牢笼,有的人甘心沉沦一生。

她想到方才小南阁中,杜义送来的那副卷轴,那上头是新帝三年的冬日,她自陵州初初到了帝京,与裴嘉鱼一道去了绿澜院,听了一曲这样好听的南音。

她着了一身牙白锦裙,在那场岁末温和平淡的光线下,说不出的氤氲缱绻,温柔情态。

画上微风轻动,吹过了她的裙摆,她回过头,心中正想到,那个曲子,弹得这样好听。

而那半回头的温柔模样,与那一日微微倾斜的天空,一道收进了那副画卷之中。

她想到,那时候赵绎还是个形容英朗的少年,着锦衣金冠,跨红鬃烈马,如同一轮璀璨的朝阳。

而裴嘉鱼,仍然是鲜衣映衬,明艳如同一颗举世明珠。

那时候裴贞还是帝京的混账公子,眉眼风流,未见有愁容。

那时候裴世子,还是个模样英气,脾性却温厚的好儿郎。

她叹息一声,握住赵绪的手掌踏上了离京的马车。

滚轴声渐渐响动了起来,她靠在赵绪的怀中,低声说道,“黑丸怎么会在老王爷手中。”

赵绪的面庞贴着她的鬓边,低声道,“从前未曾离京的时候,误入承明殿书房,偶然听见父皇与老王爷的密谈。”

“那时候父皇已经开始老了,他将黑丸给了老王爷,说道,待他驾鹤以后,若有时机,便予裴贞一条活路。”

那时候先帝已经开始老了,他生而不能面对的一些往事,便在死后要给彼此一个解脱。

“阿绪。”

“嗯。”

“我们回陵州罢,我带你回家。”

赵绪眼底有许多温暖的笑意,他以面庞摩挲过沈羡的鬓角,应道,“好。”

新帝三年春日最盛的那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当日雨停时分,律判司张敬之漏夜进宫,献上了一枚玉印,称道不知是何人相送。

第二日,新帝赵缨颁旨,拟国号为定乾,又奉先帝遗诏,封长公主盛华为镇国公主,封地岭州,赐丹书铁券,无旨不得入京。

然而这道旨意还未来得及发到重芳宫,便有消息传来,长公主薨了。

她纵火烧尽了重芳宫,将她的一生荣宠与一生牢笼,连同她自己,一道付诸了一场焚天大火。

定乾帝沉默了半晌,一言未发。

倒是消息传到陵州宣王府邸时,赵绪轻声说了一句,皇姐从前,极喜岭州荔枝。

定乾元年,帝缨御驾亲征南方,持战数月,击退南疆,重定大盛。

老镇南王以年老故,乞骸骨回京,又因痛失长子,上书请求不再另封世子,镇南王府的封爵,将随着老王爷的来日故去,而土崩瓦解。

老镇南王解甲,裴府以余下二子皆有官职故,分府另居,裴贺仍为骁骑营统领,裴赞仍任编修一职。

明珠郡主向定乾帝请求往南方边境从军,被定乾帝发了一道旨意,赐婚武定侯周贞,当日便由自北方回来的武定侯亲自带去了北境灵川。

裴家虽元气大伤,根基未断,仍有一朝明朗来日。

倒是对于大盛朝的百姓来说,多了许多的奇闻轶事,前头方说道那场春日里战死北方的宣王赵绪一朝死而复生,被定乾帝重封陵州,赐丹书铁券,仍领宣王之号。

后头还未曾感慨完大盛战神不死之身,又说道定乾帝击退南方半年以后,从前身死的裴世子同样一朝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帝京,惊起了满朝的文官武将。

听闻裴贤回来那一日,曾经去了帝京城外一些距离的无名处,那儿有一座墓碑,上刻了一行无名氏。

裴家阖府坚辞重封世子,定乾帝便另封了裴贤威远侯,仍然去了南方。

时有人称定乾帝乃真龙天子,上天因而赐下大盛一南一北两战神不死之身,将佑大盛千秋万代,治世永昌。

定乾五年的一场春日,大盛南方一个无名的小镇,有一须发皆白的老叟捧了个棋盘出了小院木门,寻着了街头卖饼的老翁,席地而坐,在和煦的春风中下起了一场百无聊赖的棋局。

“老卫头,你听说过天兵吗?”

“何事?”

“听说元年的时候,南方打仗,老将军本来要输了,突然出现了一群和尚模样的人,神出鬼没的就把仗给打赢了。”

“有这等事?”

“哎,老卫头你不要趁机偷我的子啊。你没听说么,贵人住的帝京里头,原本有座什么寺,可大了,一夜间人去楼空,连只耗子都摸不着了呢!”

那须发皆白的老叟笑了笑,面目间的沟壑都蜷曲成苍老的模样,他淡淡摇了摇头,“不曾听过。”

那卖饼的老翁正说道,“老卫头你瞧着像个文人,这一手棋可太臭了!”

那须发皆白的老叟登时面色大变,怒道,“你骂谁臭棋呢?”

春日里光线明亮处,徐徐送来一道微风,拂过人心头的所有往事前尘。

即使曾经行走在最黑暗的茫茫大雪中,亦会有人从容前来,为你点上一豆亮光。

那是一条最温柔的前路,有人愿作春风,为你拂开所有冰雪消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