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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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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墟和跃动的火中,张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楼上走去。他的身影异常虚弱,却也异常坚毅。直到这一刻,檀棋才彻底明白为何公子当初会选他来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啜泣。这个细微的声音,立刻被张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道:“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公子,还活着——嗯,应该说至少我见到时,还活着。”

檀棋双目一闪,心中涌出一线惊喜。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觉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之时,便犹豫地伸出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张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钻入张小敬的鼻孔,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里的那片刻暧昧。

“谢谢你。”檀棋低声道,把脸贴在那满是灼伤的脊背,感到那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李泌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从升平坊赶到光德坊,横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刻的时间。以上元节的交通状况,这简直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有十几个人被飞驰的骏马撞飞,他甚至没时间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灯楼的意外爆炸,在西边的万年县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可在更远处,不知就里的老百姓只当它是个漂亮的噱头。尤其是到了东边长安县,大家该逛花灯还逛,该去找吃食还吃,完全没意识到一场大灾正在悄然发生。

按道理,这时京兆府应该发布紧急命令,敲响街鼓中止观灯,让百姓各自归坊,诸城门落钥。可整个朝廷中枢也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时间连居中指挥的人都没有。承平日久,整个长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蚀一空。

只有兴庆宫附近的诸多望楼,依然坚守岗位。武侯们疯狂地发着救援信号,可是缺少了大望楼的支撑,根本没人留意这些消息。那些紫色灯笼,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闪动着。

李泌一口气冲到光德坊门口,远远便看到坊中有余烟袅袅,那是来自靖安司大殿的残骸,至今未熄。他顾不得感慨,纵马就要冲入坊内。

坊门口的卫兵一看惊马突至,正要举起叉杆阻拦,可听到骑士一声断喝,动作戛然停止。这不是……这不是李司丞吗?被贼人掳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来了?

卫兵这一愣神,李泌一跃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内外,仍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靖安司被焚的善后事情,还没人意识到遥远的那一声惊雷意味着什么——靖安司居然迟钝到了这地步。

李泌冲到府前,跳下马来一甩缰绳,径直闯入大门。一个捧着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门,抬头一看,霎时惊呆,“啪”的一声,十几枚书卷滚落在地。他旁边有一个烧伤的轻伤员,正拄着拐往门口挪。那伤员瞥到李泌,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李司丞!”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对于旁人的反应,李泌置若罔闻。他摆动手臂,气势汹汹地往里闯去。沿途从卫兵到官吏无不震惊,他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对锋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厅,方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然后揪住一个小文吏的前襟:“现在主事的是谁?”

“是吉御史……啊,不对,是吉司丞。”小文吏战战兢兢地回答,然后指了指推事厅。

“吉温?”李泌眉头一扬。这人说起来和东宫还颇有渊源,他乃是宰相吉顼的从子,曾被太子文学薛嶷引荐到御前,结果天子说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从此仕途不畅。想不到这家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为马前卒跑来夺权。

想到这里,李泌冷笑一声,松开小文吏,走到推事厅门前。门前站着几个吉温带来的护卫,他们并不认识李泌,可慑于他的强大气场,都惶惶然不敢动。李泌飞起一脚,直接踹开内门。

此时吉温正在屋里自斟自饮,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务是夺权,至于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载在外头跑,不用他来操心。所以吉温唤人弄来一斛葡萄酒,关起门来,一个人美美地品了起来。

李泌这么猛然一闯进来,吉温吓得手腕一颤,杯中美酒哗啦全洒在了地毯上。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从西域运来,所费不菲。吉温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抬眼正要发作,却骤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兴。”李泌的声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温一时颇有点惶惑。这家伙不是被掳走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如果是被救回来的,为何元载不先行通报?他回来找我是打算干什么?

一连串疑问在吉温脑中迅速浮现,最终沉淀成了三个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称,他叫我副端,摆明了不承认我是靖安司丞,这是来夺权的呀!吉温迅速判断出最关键的矛盾,脸上肌肉迅速调整,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长源,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李泌直截了当道:“兴庆宫前出了大事,阁下竟还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温没想到他一开口,问了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兴庆宫前?不是正在拔灯和春宴吗?”

李泌心中暗暗叹息。这么大的事,身为靖安司丞居然浑然不觉,这得无能到什么地步?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灯楼,如今兴庆宫一片狼藉,前后糜烂,长安局势危殆至极!”

吉温的胡须猛地一抖,难怪刚才听见西边一声巨响,本以为是春雷萌动,原来竟是这样的惨事!勤政务本楼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岂不是……岂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尽快调集人手,去勤王……”吉温声音干涩。李泌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步步紧逼:“来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

“李相,如今身在何处?”

吉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参加春宴吗?”李泌沉着脸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离开勤政务本楼了,他去了哪里?”

吉温的胡须又是一颤。他并不蠢,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离开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残局,哪里有暇旁顾?”

“你是他的人,岂会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虚文试探,单刀直入。

吉温听到这话,正色道:“长源你这么说就差了。在下忝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为朝廷纠劾严正,裨补阙漏,岂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问凤阁还差不多。”

“你确实不知?”

“正是!”吉温回答得很坚决,心里却略为怅然。他终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不可能透露给他。

李泌道:“很好!那么就请吉副端暂留此处。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来相询!”吉温心想,果然戏肉来了,翻了翻眼皮:“阁下为贼人所执,靖安司群龙无首。在下以长安城治为虑,这才暂时接手,并无恋栈之心——不过在下接的乃是凤阁任命,不敢无端擅离。”

说白了,我的任命是中书省发的,你要夺回去,得先有调令才成。吉温意识到,兴庆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当此非常之时,必须要把住一处要害衙署,才能在乱局中占据主动。这靖安司的权柄,绝不能放开。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坚持呢?”

吉温冷笑着一拍手,门外那些护卫都迅速进来。这些护卫都是他带来的,不是靖安司旧部,使用起来更为放心。

“来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职是待诏翰林,吉温这么称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认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护卫们听到命令,一起冲过来,正要动手。李泌却微微一笑,也同样一拍手,一批旅贲军士兵突然从外面出现。那几个护卫反被包围,个个面露惊慌。

吉温举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们要造反吗?”李泌缓缓从腰间也解下一枚印来,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厅内,两人同时亮出了两枚大印,彼此对峙。吉温拿起的官印,獬纽银绶,乃是御使台专用。今夜夺权事起仓促,中书省还不及铸新印,就行了一份文书,借此印以专事机宜之权。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龟纽铜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来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贼人掳走,中书省行下的文书里已特别指出,为防贼人利用,特注销该印——换句话说,吉温接手靖安司那一刻,这就变成一枚毫无用处的废印了。

吉温哈哈大笑:“李翰林,这等废印,还是莫拿出来丢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情依然未变。吉温的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龟纽铜印,而是龟纽金边铜印,那一道暗金勒线看起来格外刺眼。

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贺知章虽重病在床,可从法理上来说,他的靖安令之职却从未交卸。

李泌申时去宣平坊“探望”过贺知章,这一枚正印顺便被他拿走了。此时亮出来,意味着他有权力“暂行靖安令事”。吉温惊骇地发现,绕来绕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属。

“这,这是矫令!贺监已经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给你!”吉温气急败坏。李泌道:“正因为贺监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给我,若有疑问,可自去询问他老人家——来人哪,给我把吉司丞的印给下了!”

到了这会儿,他才称其为“吉司丞”,真是再嘲讽没有。靖安司诸人,早看这位长官不顺眼,下手毫不客气,劈手夺过官印。那几个护卫丝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边。吉温面如死灰,没了中书省文书的法理庇护,他在靖安司根本毫无根基。

“我要见李相!我要见李相!”吉温突然疯狂地高呼起来。

“你若能见到他最好,我们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温和他那几个护卫都留在推事厅里,派人守住门口,形同软禁。然后他迅速把几个幸存的主事召集起来,询问了一下情况,才发现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袭击加上大火,让靖安司伤亡惨重。吉温接手以后,什么正事没干,反而还驱逐了一批胡裔属员。从戌时到现在,将近五个时辰,整个靖安司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望楼体系都不曾修复。更让李泌气愤的是,吉温唯一做的决定,是抓捕张小敬,把大量资源都浪费在这个错误的方向。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这个废物内心充满鄙夷。几个主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司丞,咱们现在怎么办?”

“尽快派人前往兴庆宫,搞清楚情况。”李泌下了第一个命令。兴庆宫的安危——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天子的生死,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决策。

“还有,尽快修复大望楼,通知各处衙署与城门卫,灯会提前结束。恢复宵禁,所有民众迅速归坊。所有城门落钥封闭,无令昼夜不开。”

主事们听到这个命令,个个敛气收声。连灯会都要取消,可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还有,得尽快找到李相。他记录在案的每一处宅邸,都要去调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为,他一定还隐藏着极危险的后手。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占据主动。要知道,到了这个层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须得估计到最坏的情况,提前做出准备。

一听还要查李相,主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敢深问。李泌仰起头,微微叹道:“大厦已倾,尽人事而已。”几名主事看到长官神情如此严肃,心中凛然,纷纷叉手表示遵命。

说来也怪,他一回来,整个靖安司的魂魄也随之归来,京兆府的气氛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吉温调来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厉风行的风格所感染,迅速融入节奏中去。比如来自右骁卫的赵参军,就觉得管理风格大变,比原来的懒散拖沓强太多了。

残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强力驱动下,又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

这时一个主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还有什么提示?”

长安城里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会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没个方向,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泌略做思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你们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谁家里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绑架之后,被带去了一处豪奢宅院,亲眼见到他们做了一个灯楼的爆炸测试。这处宅院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这种亭子源自波斯,兴建所费不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建起来的。

当初蚍蜉抓住李泌,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并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还,便不能放过这个显眼的线索。查到这个宅邸,到底是谁在幕后资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们还是忧心忡忡:“司里的文卷,已经被烧没了。所涉营造之事,还得去虞部调阅,时间恐怕来不及。”

李泌环顾左右:“徐宾何在?他活下来了吗?”徐宾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若他还在,靖安司查阅起来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说徐主事受了伤,正在设厅修养,因为吉司丞认为他可能是蚍蜉内奸,还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气得反笑:“徐宾是我派去查内鬼的,这吉温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带路,前往设厅亲自去查看。

设厅里的秩序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医师们已经完成了救治,不过伤员们的呻吟声仍不绝于耳。人力已经用尽,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耸了耸鼻子,这股混杂着人体烧焦和油药的味道,让他很不舒服。可这个场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责任,李泌也只好带着赎罪的心情,强忍腹中的翻腾。

徐宾的休养处是在设厅一角,被两扇屏风隔出一个空间,两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过去,挥手赶开卫兵,踏了进去。徐宾正侧躺在床榻上,脸部向外,闭目不语,头上还缠着一圈圈白布条。

李泌放轻脚步走近,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徐宾的身子,是向着床榻内侧反躺蜷曲。

也就是说,他的整个头颈,被人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

作为天子燕居欢宴之地,勤政务本楼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楼阙山出,雕梁画栋,上有飞檐悬铛,中有彩绫飘绢。这样式看起来极之华丽,可一旦经火,处处皆是助燃之地。无论厅间廊下,如今都被滚滚黑烟所笼罩,充塞每一个空隙,像是一个疯子在到处泼洒浓墨一般。

从第三层到第七层的距离不算很远,可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让这段路途变成荆棘密布。他咬着牙,尽量避开地面上的碎瓷残板,朝着楼梯口摸去。

这一路上,他看到许多仆役和大小官员,他们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几四脚朝天,玉盘珍馐洒落于地,说不出的凄惨。这些人前一刻还在欢宴畅饮,下一瞬便突遭冲击。张小敬还发现一些穿着与宾客不同的尸体,有蚍蜉的,也有龙武军的。

看来陈玄礼登楼之后,遭遇了蚍蜉的强力阻击,不过一直保持着前进的姿态。

张小敬一口气冲到六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没怎么进食,只在几个时辰前吃了点素油子,此时腹中空空,眼前隐有金星。他略一低头,看到在一扇倒下来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软,腿骨处还被一只手捏着。

看来在爆炸发生时,这位不幸的宾客正拿起羊腿,准备大快朵颐。结果震动一起,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便被压在石屏之下。张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来,那手一动不动,看来已然不幸——讽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势大起,让这个羊腿保持着温度,不至于腥膻凝滞。

张小敬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厨手艺,这羊肉烤得酥香松软,还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贵香料调味,还浇了杏浆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为一股热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补回一点元气。

他也是饿急了,边走边吃,一条肥嫩羊腿一会儿工夫便啃得只剩骨头。张小敬总算感觉好了些,攥着这根大腿骨,来到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入口。往上一扫,眼神变得狞厉起来。

在楼梯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身,以龙武军的居多,可见陈玄礼在这里遭遇了一次伏击。元载说他们赶来的不过十几个人,这么算下来,陈玄礼手里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就算他侥幸突破,也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也能反证,萧规的人也绝不会太多,否则这些尸体里应该有陈玄礼在。

张小敬把骨头插在腰间,正要登上楼梯,忽然心中一动,把脚又缩了回来。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只有客用与货用两条通道,一定被严兵把守。贸然上去,恐怕会被直接射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楼边,这里的压檐角都很低,边缘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张小敬抠住木唇,脚踩阑干,用力一翻,整个人爬到一条铺满了乌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数步,跃过一道雕栏,便抵达了第七层。

勤政务本楼的第七层,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层。它是一间轩敞无柱的长方大殿,地板有一点刻意倾斜,北边最高处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卫在御席下首——此所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天汉桥,从大殿主体连接到外面一处宽阔的平木露台,两侧俱是云阙。站在露台之上,可以凭栏远眺,下视万民,视野极佳。露台与灯楼距离极近,刚才灯楼初启,拔灯红筹就是在这里抛出烛火,启动灯楼。

可惜正因如此,在刚才的爆炸时,那平木露台第一时间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赏灯的倒霉蛋们一起摔下城墙。天汉桥也被损毁了一半,剩下半截凄惨的木架半翘在空中,好似残龙哀鸣。

张小敬翻上第七层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汉桥残留的桥头。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兽旁边,朝里面仔细观察。楼下的烟雾飘然而上,形成了绝佳的保护。

这一层大殿是半封闭式的,外面还有一圈兴庆宫的南城墙阻挡,加上张小敬拼命泄去了阙勒霍多的不少气劲。所以刚才的爆炸和撞击并未伤及筋骨,没有出现死伤枕藉的情况,只是场面略混乱了些。

此时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个泾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华服宾客攒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十来个蚍蜉,手持短弩长刀,随时可以发起屠戮。在更远靠南的地方,陈玄礼和十个人不到的龙武军士兵,平举手弩,却没有向前,形成对峙。其他无关人等,诸如杂役舞姬乐班婢女之类,都被赶到楼下去了。

看来龙武军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惊人的,连续突破防卫,一口气冲到七楼。从双方的站位来看,蚍蜉恐怕是刚刚控制局势,还没来得及做成其他事,龙武军就冲上来了。

可惜陈玄礼不能再进一步了——张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处,萧规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一个身穿赤黄色的袍衫的男子,他头戴通天冠,身有九环带,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难怪陈玄礼不敢轻举妄动,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个昔日的老兵手里!

大唐律令有规定,持质者,与人质同击。不过这条规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义了。

而且在诸多宾客身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渍,像是刚刚喷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规格的唧筒。不须多看,这一定是触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说,蚍蜉们随时可以用一点小火种,把大唐精英们全部付之一炬。

张小敬有点头疼,眼前这个局面太微妙了,几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稍有变化,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质又太过贵重,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

时间上更没法拖,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无数援军蜂拥而至,所以萧规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太差,实在是打不动,没法强行破局。唯一的办法只有……张小敬的大手把住断桥的桥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矮下身子,从断桥处悄悄潜入殿中。这个摘星殿太宽阔了,人又特别多,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张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几和托架,迅速接近对峙的核心地带。

萧规挟持着天子,而陈玄礼的弩箭对准了萧规。张小敬算准时机,故意先踢碎一个瓷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过于紧张而发弩。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声道:“靖安司张小敬办事!”

这个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显得颇为突兀。陈玄礼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想起这个张小敬之前曾经被全城通缉,然后通缉令又被撤销了,这让他心中略有疑惑。张小敬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亮给龙武军的人看,确实是靖安都尉不错。这让对峙中的士兵们多少松了一口气——靖安司的人已赶到了,说明援军不远了。

萧规的弩箭仍旧顶在天子脑袋上,脸上神情不改。

陈玄礼仍旧全神贯注盯着萧规,手中弩箭纹丝不动。张小敬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陈将军,诸军将至,请务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为要。”

这是一句废话,还用你来叮嘱?陈玄礼冷哼一声。张小敬又道:“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让将军知道。”

“讲!”陈玄礼双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说完这一句,张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陈玄礼手中短弩。这边弩口一低,那边萧规立刻掉转方向,对着陈玄礼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头。张小敬下脚一钩,顺势将其绊倒,抬手接住萧规刚抛过来的匕首,对准陈玄礼的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亲密无间,就像已演练过千百次似的。张小敬骑在陈玄礼身上,匕首虚虚一划,对周围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则陈将军就会死!”

对此惊变,那些龙武军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才好。陈玄礼抬头猛喝:“击质勿疑!”张小敬挥掌切中他的脖颈,直接将其切昏过去。

士兵们群龙无首,只得纷纷扔下弩机。有几个蚍蜉迅速冲了过去,把这些士兵也捆缚起来,扔到一边。

宾客那边一阵骚动,陈玄礼刚才冲上七层,他们本来觉得有点指望。可是被这个意外的家伙搅乱,瞬间就逆转了局势。有人听见他自称靖安都尉,原来还是个内鬼,甚至忍不住骂出声来。蚍蜉们立刻动手,把这个骚动弹压下去。

张小敬对那些骚动置若罔闻,他直起身来,把视线投向御席。萧规抓着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这边喊道:“大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来晚了。”他简短地说道。

“来,来,你还没觐见过天子吧?”萧规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条狗,这引起后者一阵不满的低哼。萧规冷笑一声:“陛下,微臣与您身份之别不啻霄壤,不过你我尚有一点相同——我们都只有一条命。”

天子没奈何,只得勉强向前挪了一步。

张小敬仰起头来,缓缓地朝着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离开萧规,是借口去抓毛顺。现在毛顺、鱼肠和两名护卫都死了,萧规并不知道他在灯楼里几乎坏了蚍蜉的大事,仍旧以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开这一局,张小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伪装成蚍蜉,为此他不惜袭击陈玄礼。

只要不让萧规起疑心,伺机接近,将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胁了。

这个举动最大的风险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天大误会,再也无法翻身,可他没别的办法。

张小敬一级一级朝上走去,距离御席越来越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子,那是一个六十岁的微胖老者,剑眉宽鼻,尖颌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轻时一定英气逼人。御宇天下三十多年,让他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度,即使此时被萧规挟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双略有浑浊的眼里,并没有一丝慌乱。

是这个人,让整个大唐国力大盛,悉心营造出开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这个人,让大唐的疆域扩张到了极限,威加四海。但也是这个人,间接创造出了蚍蜉这么一头怪物。

张小敬距离萧规和天子还有十步,再近一点,他就可以发起突袭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绷紧,努力地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要突然发难。这时萧规忽然开口:“对了,大头,你等一下。”

张小敬只得停下脚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拿去吧!”萧规做了个手势,一个蚍蜉冲进宾客,从里面揪住一个人,摔在张小敬的眼前。

张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是一个头戴折罗巾的锦袍贵公子,凸额团鼻,脖子始终歪斜着——正是永王李璘。

两人三目相对,一瞬间把张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