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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妖弓之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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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笑,“跟苏玛可完全不一样。”

阿苏勒抓了抓头,“是啊,可完全不一样……永远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我很喜欢她,很想看到她,有时候找不到她会害怕,好像她是只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飞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干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阿苏勒点了点头。

比莫干忽然直视阿苏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样亮,“阿苏勒,你是想跟我说你在东陆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担心,是吗?你是想安慰我?”

阿苏勒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干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叹了口气,在阿苏勒头上拍了一巴掌,“你是从小就是个很乖巧的弟弟,总是怕伤害别人,怕害了别人,却不怕自己受伤。”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欢羽然……”阿苏勒想我说出这话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对什么人坦诚地说出这件事来,却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说了,我听得出来你是在说真话,你真喜欢什么人,说到她的名字,声音都不一样。”比莫干说。

阿苏勒呆住了,他听见心底深处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羽然……”他默默地念着,声音在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天地里回荡。

真的不一样么?他从没有觉察,也许其他人早已经发现了。

阿苏勒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中,忽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他迎上比莫干的视线,“哥哥要保护青阳么?就像保护苏玛那样。”

比莫干沉重有力地点头,“是!我要保护青阳!我娶了苏玛,才有了一颗当丈夫的心,知道一个男人该保护他的女人。北都城里有几千几万个我这样的男人,我若是对狼主低头,也许能保全我自己,却要连累几千几万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却不想对你隐瞒,我不信朔北人,他们凶狠得就像是狼,不讲什么信义。贵族们都说朔北人这次来不过要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场。可我不信,只要我们放下手里的刀,朔北人就会冲进城来,杀我们的男人,强奸我们的女人。我跟九王灭过真颜部,我们开战前给狮子王送信,说只要他放下武器举族投降,我们一定施以宽仁。可是我们心里早已经想好,狮子王不会投降,我们去的几万骑兵也都没带着什么宽仁的心,我们是去杀人的,我们是些渴望见血的野兽。如今我们换到了真颜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当年那样,是来杀人的。我的选择跟狮子王一样,我不会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阿苏勒也点头,“我也听说我的外公蒙勒火儿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总是要杀很多人的……”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比莫干抓住阿苏勒的肩膀,“阿苏勒,告诉我,如果继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阿苏勒心里一凉。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说是从他手里抢去的,如果是在东陆,皇帝这样问自己的兄弟,那些亲王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地磕头谢罪了。

犹豫一闪而过,他来这里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会放下刀向朔北人屈服!”他看着哥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比莫干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你这么说,我本该高兴,可我却没法高兴起来。”比莫干叹了一口气,“刚才我们议事的场面你都看见了。几个大家族为首,北都城的贵族里一多半人都觉得我们该和狼主和谈,无论花多大的代价,给牛羊,给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让给朔北部,好歹留下一条退路给青阳部。这一仗没有打之前,我们只知道朔北部势大,还不知道白狼团真正的厉害,想要和谈的人总有些犹豫。现在不同了,木黎败了,巴赫重伤,连九王的虎豹骑都被蒙勒火儿埋伏了,北都城里还有什么人有胆量和朔北部开战?就算我坚持开战,谁能领兵?”

阿苏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来。比莫干不知他要做什么,吃惊地抬头看他。

“哥哥,我十八岁了。我如果在北都城长大,十六岁的时候应该过烧羔节,痛快地喝一夜的酒,从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东陆十年,学了十年的刀术,也学了十年的军事……我不再是你眼里那个小弟弟了,阿苏勒·帕苏尔现在是个可以为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苏勒单膝跪在比莫干面前,“哥哥,你会相信我这个小时侯没什么用的弟弟么?”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他竭力想从阿苏勒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看到的只是铁一样的坚硬。

他忽地一把抓住阿苏勒的手腕,声音微微颤抖,“阿苏勒,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这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木黎做不到的事,北都城里还有谁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走木黎的路!”

“哥哥,不是我自负,如果巴赫将军不受伤,如果木黎将军还在,我只求跟在他们的马后去为哥哥打仗。”阿苏勒平静地说,“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们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今天来找哥哥,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经有了把握,我要一万个骑兵,还有全部的鬼弓,就足够了,我可以打败朔北部!”

“一万个骑兵和全部鬼弓,”比莫干神情肃然,“阿苏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么么?你要的东西绝不少。如果损失掉了,青阳将再也难以翻身。”

“我不能保证取胜,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战术,说服他们所有人。至于一万骑兵和全部鬼弓,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虽然我的命不够做什么,但是如果我失败,我不会逃回来!”阿苏勒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苏勒·帕苏尔也是草原人的子孙,把尊严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比莫干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拳捶地。

“够了!”他猛地抬起头,“我要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我跟那些将军和贵族磨了那么久,就希望听到这样一句话!够了!他们都可以闭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经说出来了!”

“班扎烈!”他对着金帐外大喝。

班扎烈应声入账,比莫干从怀里摸出一根两指宽的黄金令符,上面镌刻着华美的飞虎纹。他把令符抛给班扎烈,班扎烈楞了一下,用力点头,转身出帐。

“哥哥?”阿苏勒不解地问。

比莫干举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听。”

阿苏勒和比莫干一起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阿苏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风声里激昂的马嘶突出,铁蹄声风暴般袭来,那是上千匹战马一齐奔驰才会有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火烛都摇晃起来。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间刀柄,敢在大君金帐附近鞭马奔驰的人极少,这样大队骑兵忽然到来,唯一的可能是作乱。

“跟我来!”比莫干拉着他出帐。

金帐的帘子揭开,阿苏勒惊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尘扬起到一人高,数千匹骏马正高举火把,围绕金帐奔驰,每个骑兵都罩着赤红色的大氅,铁刀铁甲,甲胄上反射着慑人的寒光。比莫干紧紧抓着阿苏勒的手腕,站在金帐前,拔剑指天。数千骑兵一起拔出佩刀在头顶旋转,放声高呼。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眼里满是骄傲,“他们有一万人,每人都有两匹好马,一件东陆匠人打造的上好铠甲,一口折铁刀。”

“这是哥哥练的兵?”阿苏勒明白过来。

“不错,这一万骑兵,是我当王子的时候练的,我在他们身上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里总是咬牙切齿地想要用这支军队要了旭达汗和那些大汗王的命。”比莫干摇头,“可是我杀死大汗王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也老了……根本无须一万个武士,看见我提着刀走进帐篷,他们就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想来有点可笑,我十几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没用的军队……”

阿苏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哥哥……台纳勒河那一战,这些骑兵没有出战……”

“是啊,”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足够的胆气去斥责那些拥兵自重的大贵族……”

他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你已经猜出来了,猜得没错,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实力,我也想……我对于木黎能否打胜那场仗没有把握,我是青阳大君,我可以赌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赌苏玛的命,如果我没有了这一万人,我这个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里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如果我死在台纳勒河边,那些人会把苏玛捆起来献出去作为求和的条件。所以我只带了一百人,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战死的消息,就会保护苏玛从南门撤退。”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你可以嘲笑我。”

阿苏勒看着他,摇了摇头,“谁能嘲笑谁呢?谁没有懦弱的时候?谁没有懦弱的理由?”

“阿苏勒,现在你的麾下有一万个骑马的男人了!你还会有一千名听你指挥的鬼弓,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比莫干解下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是阿爸用过的剑,木黎也用过,拿着!也拿着你哥哥的命和苏玛的命!”

阿苏勒伸手抓过那柄重剑,毫不犹豫,随即单膝跪下。

“别跪我。我们不是主子和奴仆,我们是兄弟。”比莫干说,“此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明天你不用向任何人演示你的战术,也不要把你出战的计划告诉别人,”比莫干压低了声音,目光闪动,“我想,我们中有内贼。”

“内贼?”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恰恰在台纳勒河边,朔北人最后的战场上,埋伏着白狼团。那一战的前一半和木黎的计划一模一样,木黎只有一点没有想到,他没有摸到白狼团的位置。而白狼团,恰恰就出现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断喉的刀,埋伏在雪地里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预测到最后的战场是在那里,狼主不会让他的武士们付出那么大代价。”比莫干盯着阿苏勒的眼睛,“是谁告诉他的?”

阿苏勒缓缓地打了一个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处,“是谁告诉他的?”

“金帐里议事的人都觉得有内贼,几个大贵族这么想,九王这么想,旭达汗贵木这么想,巴赫巴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比莫干低声说,“但我知道内贼恰恰在他们之中,我不能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没有,阿苏勒,那时候你刚从东陆赶回来,直接冲上了战场,你现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阿苏勒低喝。

比莫干扯起他,挥手令骑兵们撤去,拉着阿苏勒又回到金帐里,“大事说完了,我们兄弟聊聊,既然有好酒量,就多喝一点!”

阿苏勒忘记了那天晚上两人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天将黎明的时候,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出帐,只觉得天旋地转,酒罐酒杯散落一地。

“阿苏勒,其实若不是最近发生一些事,昨晚我可能没法这么坦荡的跟你说苏玛的事。”醉眼迷蒙的比莫干带着笑站起来拉他。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打了个酒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比莫干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笑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跟他分享一个最大的秘密,“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终于明白苏玛心里是喜欢我的,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自己的丈夫,她答应我帮我生一个儿子。”

阿苏勒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忽然僵硬,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击穿了暖洋洋的酒劲。他忽地清醒了,被酒催起来的热血慢慢地从脑袋里流回身体各处,慢慢地冷却。他看着比莫干笑着笑着要往金帐后去,那个侧门通向斡尔朵的白帐。但是比莫干没能成功,他走到黄金宝座边就扑在地上呕吐起来,沉沉地睡去。

阿苏勒忘记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而后他转身出帐。外面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正下着细雪。他仰起头默默地看着飘雪的天空,觉得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阿苏勒在北都城的城墙上向北眺望。这是这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晶莹的雪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平静得让人感觉不真实。以往逢上冬季里的这种日子,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都牵出猎狗和骏马,带着奴隶们出去狩猎,称作“冬狩”。冬狩与其说是为了猎物,不如说是为了在难得的暖洋天里活动筋骨。阿苏勒小时候最喜欢冬狩,他被放在父亲的马鞍上,看着身边的人锦衣骏马,高张旗帜,弓袋里露出金或者银包角的好弓,马鞍插袋里成排的长尾羽箭也显得特别威风。猎狗欢快地跑前跑后嗅来嗅去,男孩子们纵马比赛,马后总是传来大人的呵斥。

现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有种做梦的感觉。

他微微眯眼,侧着阳光照来的方向,眺望视力所及的最远处。在这样的天气下,他可以看到大约五里远近。五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雪地里来往逡巡。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苏勒问身边的鬼弓首领。

“是白狼,大约几十匹,他们在啃尸体,没有人。”不花剌说,他的目力远比阿苏勒要好。

“这几天一直都有狼来吃尸体么?”

“晴天的时候几乎都能看见,少的时候几十匹,多的时候百十匹一起。我们的斥候冒险出城看过,被啃过的尸体都不成样子了,狼喜欢吃内脏,就把尸体一具具地撕开。”不花剌说。两天之前,大君命令他和他的鬼弓接受阿苏勒大那颜的命令,不花剌没反对,虽然他有些担心这少年战场上的经验不足,不过他也相信这位大那颜的勇气,而且莫速尔家的两位铁牙武士巴赫和巴夯都当即表示了绝对的支持。

阿苏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花剌犹豫了一会儿,“大那颜问大君要了鬼弓和一万骑兵,大君同意了,不花剌就一定听大那颜的军令。但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大那颜的战法,心里不安静。木黎将军在台纳勒河边的一战,出动青阳几乎十万骑兵,还是没能取胜,我们现在只有一万骑兵和一千鬼弓,大那颜准备怎么办?若这是秘密,大那颜不告诉我也没事。”

“我可以告诉你。”阿苏勒平静的说,“只靠一万一千人我没有把握击败白狼团和朔北骑兵。”

“那然后呢?”

“但我有把握杀一个人,”阿苏勒转头看着不花剌,“我要进行一场刺杀,目标是朔北狼主。”

不花剌微微一怔,“刺杀?”

若不是阿苏勒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几乎以为这是个玩笑,哪有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去执行一场刺杀的?

“在东陆战术里,这被称作‘穿心’。”阿苏勒说。

不花剌摇摇头。草原上英雄对决,讲究的是一个“勇”字,马一拍刀一举,一往无前,要说战术是老祖宗从狩猎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没有太多的名头。不花剌也跟其他将军一样,靠着几本东陆流传过来的兵书自学过几年阵法,不过最后也只是从图纸里隐隐约约抓到了点皮毛,精深的东西他不懂。

“求教大那颜了。”他只好说。

“其实很简单,风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陆,用的就是‘穿心’的战术。那时候我们草原人仗着马快,以游骑战术著名,风炎皇帝如果要不断地应付我们的游骑骚扰,推进的速度就会大大地变慢,所以他选择的办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将军’苏瑾深带领全军精锐走了几乎一条直线向着北都推进,如果当时真被他以穿心战术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会投降了。”阿苏勒说,“朔北狼主对于朔北军的号召力和当时青阳部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的号召力是一样的,以我的判断,只要我们杀死狼主,朔北军就会军心溃散,不战而逃。”

不花剌想了一会儿,“大那颜的意思,穿心之阵是靠速度,借着新上阵的锐气直接冲入对方本阵,斩杀敌酋。可是蒙勒火儿几乎时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骑兵在一起,除了薛灵哥种的战马,其他的马见了狼群就会惊恐地四处奔逃,队型就乱了。”

阿苏勒点了点头,“我想到了,白狼团的最大优势还不是战斗力,而是马天生怕狼。我曾经到过台纳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个战场,昨夜我把整个地形画成了图。”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光板羊皮,向不花剌展示那张手绘地图。他绘制地图的本事传自息衍,息衍又是跟白毅学的。白毅可以把整个殇阳关乃至于周围的山川河流一齐绘制成两人高的大图,阿苏勒有白毅三四成的本事,整整一张羊皮上被标满了记号,涵盖了台纳勒河直到北都城一带的地势。

他在地图上指点台纳勒河的西岸,“当时的战场在这里,从台纳勒河往西不过一里。白狼团出击之前,我们的骑兵有绝对的优势,白狼团进入战场后,我们在人数上依然比对方多了两万人。我们第一阵输,输在没有事先觉察白狼团的埋伏,中伏之后武士们心里畏惧了,战马也怕狼,他们还没有近身,我们的军心已经溃散。”

“马儿怕狼,那是天性,何况是白狼团的狼。”不花剌说,“当时我看见那些狼,心里也凉了,想这下子是完了。”

“我在东陆曾遇见过同样的事,大群的战马失去控制,和发疯一样。但是一位东陆将军发现只要把马的耳朵塞住,就可以让马安静下来。”阿苏勒看着不花剌的眼睛,“我们要蒙住马的眼睛,塞住它们的耳朵,把它们的鼻子也缠上,让战马只听从武士的指挥,一路前冲。”

“那样马岂不成了瞎子?”

“我们要的就是瞎子,”阿苏勒把两枚绿色的药丸放进不花剌手心,“将军一定明白,要在战场上活命,害怕是没有用的。东陆将军们说,没有死志,难觅生门!”

“没有死志,难觅生门?”不花剌看着阿苏勒的眼睛,默默地念叨这句话,点了点头。他把药丸凑到鼻子边,闻到一股泛着腥气的香味。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鱼腥草磨的粉,放进马的鼻孔里,每个鼻孔一颗,再裹上纱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苏勒说,“出击之前,你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两颗。”

不花剌在手心里把玩那两颗药丸,目光忽然一闪,“大那颜单独把我叫到这里来,解释战法,给我看这些药丸,是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阿苏勒平静的说,“因为在我的战法里,最后杀狼主的人是你。”

“我?”不花剌瞳孔放大,感觉到全身的血流加速了。

阿苏勒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一截炭笔,在光板羊皮的背面勾画阵形,“我会以矢形阵出战,大汗王带五千虎豹骑为左锋,木亥阳带三千虎豹骑为右锋,居中的是从奴隶和牧民里新招的骑兵,他们组成这支箭矢的箭杆,巴赫将军带领三千骑兵在阵后组成它的尾羽,随时准备驰援。”

不花剌摇头,“中间是新军?那些奴隶和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他们一看见狼扑过来就会吓得队形混乱,只能任朔北部屠杀!”

“朔北人也会发觉这一点,左锋和右锋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一时间很难吃掉,中军确是实力不强的新军。他们会选择用骑兵从左右翼包抄,把新军组成的箭杆……”阿苏勒从不花剌的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拔出小佩刀削为两截,“从中斩断!而后把我们的军队分成两部包围,他们的兵力占优,足以做到这一点。”

不花剌点点头,“若是我是朔北部领军,我也会这么做,避开左右锋的锐气,骑兵迂回,从两侧交叉斩切中军。”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苏勒把那个锋矢阵的前半截“箭杆”描粗,“我会把大君交给我指挥的一万精锐骑兵隐藏在中军的前一半。他们斩断‘箭杆’之后,会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较弱的后半截,这会占用他们的多数骑兵。那时候,左右锋向两侧裂开,这一万精锐骑兵会暴露身份,从正面全力刺穿敌军,直指敌军阵后的呼都鲁汗。”

不花剌看着那阵形图,心里一动,“明白了,这时候这阵就不再是箭矢,而是一条毒蛇,那一万骑兵就是蛇信!”

“不,蛇信还不在那里,”阿苏勒指着左锋,“真正的蛇信隐藏在左锋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隐藏在九王的虎豹骑后,当一万精锐骑兵就要刺穿敌军的阵心时,白狼团一定会出击,就像在台纳勒河边一样。他们总是会走侧翼,从侧面直插我们的阵心,战马畏惧驰狼,他们再明白不过,来时会非常有自信,决不考虑防御,只是进攻、进攻、一味的进攻!他们会选择九王一侧,因为‘青阳之弓’的败退会逆转整个战场的形势。而狼主会亲自带领白狼团,这时候没有得到药丸的虎豹骑会后撤,左锋会裂开,仅剩下你的一千个射手。你会发动最后的攻势,带领全部人向狼主驰射,那时候他的骑兵要么在围攻‘箭矢’的后半截,要么就和我们的一万精锐苦战,白狼团和骑兵被隔开了,你有一千个善于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们的狼,狼主会非常吃惊地发觉你就在他不远处,你有足够的机会杀死他,你的一千人每个瞬间都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们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不花剌愣了很久,猛地击掌,“我懂了!他们想切碎我们的时候,我们反过去切碎他们!”

“是,”阿苏勒说,“这是我老是息衍教我的阵形,他称它为‘碎箭’,当我们的箭矢阵被切碎的时候,箭矢的碎片反过去切碎敌人的军队,只要我们合理地配置精锐人马,就可以做到!我们所有人组成的箭矢阵形发起‘穿心’之击,但是一边前进一边分裂,把敌军骑兵拖入混战的泥潭,箭矢中隐藏着一根针,就是你,箭矢碎掉,你就炸了出来,刺向敌人的眼睛!”

“我将不辱使命!”不花剌半跪下去。

有个孤零零的掌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缓慢而有力,跟着好些掌声纷纷响起。阿苏勒和不花剌回头,看见比莫干带着一帮从人刚刚登上城墙。

“阿苏勒,你在东陆真的学了些了不起的东西啊!”比莫干赞叹。

他走到不花剌身边,从自己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抵到不花剌手中,“看看合用不合用。”

箭落到不花剌手中,微微一沉,不花剌的眼睛一亮。

“用铜铸造的箭簇,刃口细长,足够射穿铁甲,还加厚了脊,比普通的狼牙箭重,射的更远,力量更大,带倒刺,射进肉里没法立刻拔出来,铜锈蚀了还会有铜毒。”不花剌微微点头,“真是凶险的武器,哪里弄来的?”

“台戈尔大汗王他们准备的,据说是模仿东陆晋北国的一种破甲箭‘松针’,很花钱的东西。原本这些箭是要射在我身上。”比莫干说,“命令所有鬼弓,换用这种箭,我们有大概五万支,每人可以装满两个箭囊。”

“全部射向蒙勒火儿么?”不花剌明白了。

“五万支箭,你要亲眼看见其中有一支扎在蒙勒火儿·斡尔寒的肉里,才能回来!”

不花剌把那支箭纳入自己的箭囊,“我们是大君放出的猎鹰,如果不能抓掉猎物的眼睛,又有什么脸回金帐来?”

“好,就让猎鹰们尽情地展翅高飞!”比莫干按了按阿苏勒和不花剌的肩膀,“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出战前,还有好些事要做。”

他转身离去,后面跟着的奴隶把一捆捆的破甲箭扛到城下。他们都在肩头垫着厚厚的毡子,以防不慎被那些危险的锋镞划伤。

“大那颜,我去清点箭数。”不花剌一躬身,跟着比莫干下城。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进攻的时间是?”

“后天凌晨,天没亮之前,你们听见夔鼓敲响,就带兵到城下集合。”

“我会等着夔鼓声。”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阿苏勒一个人站在城头上,他眺望远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武士悄无声息地走近阿苏勒身后,“大那颜在想什么?”

“哈勒扎?”阿苏勒回头看了一眼,“你来了……我只是在心里有点静不下来,‘碎箭’之术,是最精妙的,也是最危险的。我从没有真正用过,却要上万人跟着我拿命去赌。以前将军开书塾,我和姬野时不时逃课,将军就骂我们说,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们有一天要指挥成千上万人了,敌人冲到面前不知道该如何了,就会后悔何不早把兵书读透些。当时以为是老生常谈,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大那颜也是上过殇阳关战场的英雄啊,东陆十万人的战场都见过,这里也一定行的!”哈勒扎说。

“可那时候姬野、息辕还有将军他们都跟我在一起啊,”阿苏勒轻声说,“这时候真想他们在我旁边,哪怕一个也好。”

“嘿!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领军的大人物,可别说什么丧气话啊。”一个粗豪跳脱的声音响起在不远处。

巴夯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了过来,看了哈勒扎一眼,一把搂住阿苏勒的肩膀,大力拍着他的胸口,把阿苏勒拍得喘不上气来。

“第一次自己领兵,总有些怕,放不开手脚。我当年也跟你一样,带了两千骑兵,思前想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挨了哥哥好一顿训。”巴夯笑,“不过也别担心,我虽然不如哥哥有谋略,可我也姓莫速尔,我家里还有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都陪着你上阵。东陆人说,一扇篱笆三根桩子,我们就算你的三根桩子!”

“我也不是怕……我只是有些想念他们。”阿苏勒轻声说着,眺望南方,看着天空里的鹰如黑色的闪电一样撕开流云斜刺天空。

夜深人静,北都城外的高地上,蒙勒火儿坐在巨狼之上,放眼眺望。山碧空看着蒙勒火儿的眼睛,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里映出远处天幕下的城池,异常的平静。

“狼主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斗胆请问,狼主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些奇怪的事。”蒙勒火儿低声说。

“敢问什么事是狼主所说的奇怪的事?”

“我的一生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踏进那座城。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只能属于配得上她的男人。其中有两次我感觉到我接近了,伸手就可以触到她,”蒙勒火儿向着天地尽头灯火隐约的大城伸出了手,像是要越过漫长的距离去抚摸它,“抚摸她的身体,感觉她的温度,听她低着头哭泣……那样我心里的干渴才能稍微平息。”

他巨大的手在空中慢慢翻转,紧握成拳,“真近啊……”

“东陆人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草原上的人说,宝刀要在最勇敢的人手里。北都城注定是狼主的,所以我不远万里去北荒,只为成为狼主的仆从。”

“是我的,又如何呢?”蒙勒火儿问。

山碧空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三十年前我败于郭勒尔,那以后我就带着狼群走在荒原上,走了三十年。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狼会吃了我的尸体,我的肉会让它能在荒原里走得更远。我和我的武士都不能停下,我们不能留在那个城里,就算那个城属于我。有时候我会因此仇恨郭勒尔还有那个叫阿堪提的男人,他们经过再多的战斗,总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睡在自己女人身边,得到片刻的休息。”

“可我不能改变,这就是我的人生!”

“狼主这样的英雄,也会后悔自己的人生么?”山碧空沉默了很久,“我们跋涉了半年,从北荒回到这里,距离北都城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狼主却露出了放弃的意思?”

“不,我依然想要占有她……不为什么,就算我无法拥有她,可我可以感觉到我心里的饥渴,就像几十年前一样,火一样烫,一点也没有平息。我要占有她!否则我将遗憾地死去!”

“狼背上的勇士蒙勒火儿·斡尔寒,传说中他的钺上染过上千人的血,可他也会在深夜里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城池前思索。这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吧?”

“一个人在最北的地方待了很多年,总会有很多时间想事情。”蒙勒火儿扭头看了山碧空一眼,“山碧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么?你到底是贩卖死亡的商人,还是救世的神使?”

“有时候这两种人并没什么区别。”山碧空淡淡地说。

“有意思,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再次看向远处的北都城,“已经过去三天了,青阳部会打开城门吗么?”

山碧空也远眺,缓缓摇头,“不,帕苏尔家族的子孙还没有那么懦弱,郭勒尔·帕苏尔的勇气仍会鼓舞他们,他们会冒着被屠城的危险发动进攻。他们必然进攻,因为城里有几十万人,很快粮食就会被耗尽。”

“他们还会采取木黎那样的战术吗么?”

“不,他们已经看到木黎的失败了,不会重复上次的路。”

“那他们会怎么进攻?”

“不知道,”山碧空微微摇头,“但是世界上有诸多取巧的战术,却有一种不可战胜的东西,那就是绝对的力量。”

他缓缓起身,手用力挥向前方,“我们将摧毁他们,从躯体直到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