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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豹之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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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他大吼。

旭达汗唇边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一百支破甲箭在同一个瞬间离弦,如同愤怒的蜂群,一个人影和蜂群一起扑向了旭达汗。旭达罕的座位四周腾起了灰尘,四名穿着黑衣的人从地下跃出,用四面盾牌遮蔽了旭达汗的四面八方。那名片羊的奴隶尖啸着跃起于斡赤斤家武士们的头顶,踩着他们的肩膀逼近斡赤斤家主人,他拔出了那柄片羊的刀,一柄形如螳螂刀臂的薄刀,平平地挥过,切下了斡赤斤家主人的头颅,没人能够阻挡他,那一瞬间所有武士都握着空弓。那个扑向旭达汗的人影被十数支破甲箭贯穿了胸腹,倒在距离旭达汗数步之遥的地方,他吐着鲜血支撑起身体,空气中贯穿了他凄厉的呼喊。

“哥哥!”

旭达汗的所有笑意在一瞬间被抹平,他推开那些翼护他的黑衣人,冒着对面武士可能再次齐射的危险冲过去抱那个人,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贵木·帕苏尔。可面对那个刺猬般的人形,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抱的地方。

“贵木!贵木!”旭达汗对着他吼叫,“我叫你闪开啊!我叫你照我说的做……”

贵木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清是旭达汗,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哥哥,原来你没事啊……是我自己傻,哥哥你应该早就安排好的……哥哥你的计谋总是对的……”

他忽地焦急起来,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旭达汗的袍领,“快!快!哥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要让消息传回他们的寨子里……那些给你传令的人在……”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生命的神采就已经从眼瞳中消散了,死亡的惨白泛了起来。他的头颈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后垂,只剩下那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旭达汗的袍领。

“贵木……贵木!”旭达汗再喊他的名字,却已经不会有回答了。

“哥哥你的计谋总是对的……”旭达汗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都是对的么?都是对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都是对的,为什么贵木死了?旭达汗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他没有告诉贵木关于龙篱的事,没告诉他自己准备怎么在金帐中解决那两个老家伙。他太谨慎,从不把完整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因为天地不仁,掌握权力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像是东陆那些高超的傀儡师,总能操作着无数丝线,让那些傀儡按照命令去行动,无论是木黎或者龙篱,甚至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个老东西也曾是他的傀儡。他自负于自己对局面的掌握,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执行命令的傀儡。可是为什么出了差错?为什么几十年来从没有违抗过他的贵木没有闪开还要向他扑过来?是自己的戏演得太逼真了么?逼真得把贵木都骗过了。

天地不仁,掌握权力的人就该欺骗所有人,就该是最好的戏子、最好的傀儡师。他都做到了。

可他最心爱的那个傀儡就这样碎掉了。

“你会跟我一路走到头的,对吧?”他问贵木。

“对!”贵木大声说。

旭达汗把手指插入头发里,绷断了束发的红绳。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咳起来,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他的双眼泛着血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嘶哑地叫起来,像是痛哭像是狼嚎。他站起来,抓过了贵木手里的狮子牙,撕裂了自己的紫袍。

“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仰起头,迎着狂风,纵声吼叫。

那神赐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彻彻底底地包围起来,野兽在他的心底苏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怜悯和仁慈,狂呼着向斡赤斤和脱克勒家武士扑去。第二阵箭雨投向了他,却已经无法伤害他,他的皮肤紧绷如钢铁,肌肉紧紧地虬结起来,侧面命中的箭都被滑开,正面的被那柄狮子牙扫断,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没有因此有丝毫减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扎入他遭遇到的第一个人的额心,之后抓起他的头发,横刀切下了他的头盖骨。

那名片羊的奴隶已经趁着混乱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脸上用于易容的胶泥和颜彩,露出一张仿佛被刀削去了肉的脸来。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并非生就这样一张脸,而是长年敷药化去了脸上的血肉,只有这样,他才能借着胶泥和颜彩伪装成或胖或瘦的各种各样的人。

“主子的令已经下了,五百零二个人,一个不能剩下。”龙篱淡淡地说。

那些烤羊的奴隶、舞蹈的少女都不再惊恐,他们脸上的一切表情都退去了,从不同的地方拔出了螳臂般的薄刀。

阿苏勒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断刀,那柄钢质纯粹的短刀在势如海啸的撞击中并没有发出什么令人震惊的声音,当力量被淬炼到极致的时候,两刀相割,就像切纸那样轻易,端口平滑如镜。

而钦达翰王手中的刀完好无损,同一炉的钢水,同样的淬火技巧,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爷爷……”阿苏勒轻声说。

“记住了么?”

“记住了。”

钦达翰王点了点头,这次点头让他觉得很疲惫,他缓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伤口,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在脚下的石洼里慢慢汇集。他那柄完好无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击击断了阿苏勒的刀之后,那柄短刀划着一道美得惊人的弧线返回,像只归巢的燕子般,没入了钦达翰王自己的心口。准确、犀利,毫不拖泥带水,刀锋从背后突出,彻底毁掉了他的心脏。

“不要发出声音,会被上面的人听见,今夜是你离开这里的机会。”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用清晰而低微的声音说。

阿苏勒扑过去抱住了他的爷爷,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钦达翰王用最后的力量瞪大了眼睛,严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凶戾如野兽的表情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回复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直视阿苏勒,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阿苏勒……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哭。你是我们青阳的小豹子,身上流着神赐的血,你的族人还期望着你带他们去神示的土地。”钦达翰王低声说,“我已经老了,很高兴这样死去,像一个男人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阿苏勒只能点头,用尽力气不让呜咽脱口而出,可他的喉头在抽搐,在剧痛,像是发不出悲哀的声音就会裂开。

“总有些时候,你不得不选择,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你选择谁。这世界就是那么残酷……你还太小,不敢选择,那么就由爷爷来帮你选。我知道怎么选,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这是我快死的征兆。这个选择对我来说很简单。”钦达翰王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指在阿苏勒唇上划了一道,“你今后有的是时间哭泣,但绝不是现在,你现在哭出来,爷爷就白白地死了。我现在告诉你逃出这里的办法,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想到,可那时候我没有水,等我有水的时候,我已经被移到了地宫里。”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慑人的勇气,这勇气让人心安,让人平静。即便他垂死了,还是那个武神般的钦达翰王,让人信赖。

阿苏勒用力点头。

“现在解下你的外袍,把它拧成一股,拧得越紧越好。”钦达翰王说。

阿苏勒照着做了,丝棉长袍材质轻薄,拧起来如同一根锦丝绳子。

“用它圈住两根铁栏,慢慢地绞紧,不必太用力。”

阿苏勒稍稍试着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这根丝绵长袍拧成的绳子就是一个最简单的机括,只要他慢慢地绞紧绳子,就能把圈住的两根铁栏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邻的两根铁栏都弄弯,就有一个足够大的空隙可以让他钻出去。他并不是很魁梧,这给了他逃生的机会。

“冷锻鱼鳞钢是一种用来打造甲胄的钢铁,它柔韧,可以弯曲来卸力。你的刀锋无法切开它,但是柔软的东西反而能把它拉弯。只是你需要用水来帮你,丝绵很容易裂开,但是浸水之后它会变得极其坚韧,东陆人用丝绵泡在胶水之中晾干,制成绵甲的甲片,就是这个道理。”

“水?”阿苏勒不明白。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水和食物了,干裂的嘴里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

“用我的血,趁没凝固之前,足够了。”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沉默着,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血如喷泉那样涌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声音,汇入他脚下的石洼。他无力地倒在地上。

阿苏勒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听着他胸膛里渐渐衰竭的跳动。阿苏勒知道这声音终止的时候,他怀里的躯体将永久地沉睡,再不醒来,再不跟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从头顶那个缺口漏下来,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蚀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冻住了。

还有太多的事情他没有来得及做,譬如跟钦达翰王说完他在东陆的所见所闻,譬如问钦达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怀里的男人是曾经击退风炎皇帝的传奇英雄,经历过那个烽烟战火遍及草原的传奇时代,如果东陆那些说书人能见到他,会狂喜地拉着他的袖子问他真正的风炎皇帝是什么样,他的铁驷车有什么不同,什么是他战胜风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现在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灵魂追逐着那个早已消逝的时代而去。

时间太短了,短得来不及握手,短得来不及说几句温暖的话,短得来不及叫他几声爷爷。

阿苏勒忽然明白了,当他们在地宫里背靠墙壁仰望头顶的黑暗时,钦达翰王为什么要向他讲述盘鞑天神的神话。这个老人分了许多次,把那个浩瀚而血腥的神话拆开来,灌入他的脑海。这和白毅把他处世的经验用呆板教条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脑海一样,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暂,要你记住这些,将来会有用,将来你忽然领悟了童年时那些教导中蕴含的深意时,你才明白教你的那个人是多么爱你。而等你明白的时候,你们已经远隔天涯或者生死。别人的爷爷可以和孙子一起吃饭、一起逗趣、一起骑马、一起射箭,在漫长的时间里传递积累了几十年的知识,直到他爷爷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爷爷不行,钦达翰王没有时间,他只能用神话把一切浓缩起来,呵斥阿苏勒,要他铭记在心。他在讲述那个神话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分别的时间。

现在他们就要分别了,永久地。

他怀里的钦达翰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双枯涩凶狠的眼睛此刻忽然变得莹润起来,不再令人畏惧,笼罩着一层孩子般清澈的光。

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呆呆地伸手出去,似乎要抚摸他的脸。他忽然微笑起来,像是一抹金色的阳光洒在脸上。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他轻轻地说,看着阿苏勒的眼睛,充满期待,异常认真。

阿苏勒知道此刻钦达翰王看见了谁。那个美丽的东陆少女正在临终的幻觉中向他走去,走在金色阳光遍洒的草原上,向他张开双臂,就要拥抱他。不只一个人说过,阿苏勒长得不像一个蛮族人,更像一个东陆孩子,像他尊贵的奶奶阿钦莫图大阏氏,这也是他的父亲郭勒尔怜爱他却又不肯亲近他的原因,因为看见他的脸总是让父亲想起那些锥心的往事。

阿苏勒忽然明白钦达翰王为什么能在地宫里野兽一样生存了三十多年,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些东西没能解脱,他不甘心那样死去。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击败了风炎皇帝,换回的最大战利品就是一个名为“白明依”的女人,他给这个女人改名为“阿钦莫图”,因为她像金色的阳光那样照亮了他充满血腥的人生。盘鞑天神赐予他珍贵的青铜之血,也让他一辈子生活在杀戮的黑暗里,别人眼里满是光辉四溢的英雄,他自己的心里他是一只在黑暗里振翅的蛾子,寻找着光,知道那缕金色的阳光划破他的黑暗。于是他以飞蛾扑火的勇气扑了上去,但那缕光被他黑暗的世界绞碎吞噬了。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钦达翰王又问。

“我原谅你。”阿苏勒低下头,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吻他的额头。那是他的爷爷,青阳部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真……好啊!”这是英雄最后的话。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牵我的马!牵我的马!”脱克勒家主人高声呼喊。

金帐外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正在拼命往里涌,而那些奴隶和女人也拼命地往外冲杀。谁也不敢继续留在金帐中,金帐里已经变成了旭达汗一个人的战场,他所到之处只有飞溅的鲜血和肢体,羽箭、战刀、骨骼甚至风,靠近他的一切都被那柄锋利的狮子牙斩断,他周身带着刀割裂空气的尖啸,向着人最密集的地方冲杀。

帕苏尔家青铜之血的力量再次得到了证明,即使是老道的斡赤斤家主人也低估了这神赐的血脉。

脱克勒家主人那些奴隶和女人也并不比他们的主子逊色多少,他们都不穿甲胄,仅仅握着手中那柄螳臂般的异形薄刀。他们和武士们擦肩而过,谁也看不清他们是从什么角度挥刀的,但是谁都能看清那些红花盛开般的血花。他们每一刀都深及骨骼,每一刀都是要杀人。这是一种对敌人对自己都极尽凶狠的刀术,没有防御,只有杀戮。

脱克勒家主人在贴身武士的护卫之下逼近战马,不管金帐这里的战局如何,他必须离开,他要去斡赤斤家的寨子,那里他们还囤聚着重兵,他们还有改变北都城局势的能力。

在他摸到马缰的瞬间,乌黑的箭从贴身武士的缝隙中射入,洞穿了他的心脏。

他艰难的转身,要看清杀他的人。

合鲁丁家的主人额日敦达赉默默地人下手中的短弩,那张花了重金从东路买来的短弩藏在他衣底很长时间,他终于拿了出来,没有人防备尊贵的合鲁丁家主人,他一击而中,眼里带着复仇的狂喜和冰冷的讥诮。

“为什么?”脱克勒家主人问。

“我能分辨谁是内奸,想我阿爸死。不是你们想要分掉我们合鲁丁家的人口和牛羊么?怀着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可别告诉太多人知道。”额日敦达赉的话里带着得意和愤怒,“不要小看我,我很年轻,可我也会在你的人里安插探子。”

“旭……”脱克勒家主人没能完成对那个男人的诅咒,扑倒在雪地里,停止了呼吸。

他临死的一刻无法不畏惧和仇恨那个叫旭达汗的男人。仅仅是靠着兄弟两人,旭达汗把整个北都城里所有的贵族玩弄在手中。他从不准备和任何人合作,任何人都是他的武器,用完之后必然被毁掉。远在他和斡赤斤、脱克勒两位当家主把酒言欢的时候,旭达汗已经为最终的落幕准备了筹码,他慷慨的同意要把合鲁丁家的牛羊和人口分给两家,对外却缄口不言。当得意中的斡赤斤和脱克勒家主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手下人时,旭达汗的密使已经警告了额日敦达赉,配合额日敦达赉自己埋伏探子的消息,旭达汗成功的把两位家住押上了“内奸”的位置。

狼主选对了人,旭达汗·帕苏尔,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要颠覆世界的。

听着金帐里旭达汗凄烈的咆哮声,额日敦达赉仰望天空,喃喃地说,“阿爸,我为你报仇了,可死了太多人了……”

“杀了他们!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他忽然拔出佩刀,平挥出去。

一直保持戒备的合鲁丁家的武士们猛虎般的出动了。

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脱克勒家的长子看着金帐方向的火光一一熄灭了。

他们明白金帐宫中的战斗结束了,在随风而来的喊杀声中,大概也夹着他们父亲的吼叫和哀嚎。尽管不愿意相信,但是没有人能否认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多达五百名武士的军队,在那里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完全地吞噬了。

他们引以为豪的父亲死了,必须复仇。就算明天是北都城的屠城之日,他们也要先杀死仇人。

两家的男人整齐的抽出了利刃,随着斡赤斤家次子的一声咆哮,他们策马涌出了寨子,在马上打起火把,向着金帐而去。

那条高举火光的队伍借着地势狂奔而下,远远看去如一条卷动的火龙。

合鲁丁家的寨子里,额日敦达赉的弟弟看见了那条火龙,他的马后,两万个合鲁丁家的男人已经整队完毕。

他猛地挥手,合鲁丁家最后的力量倾巢而出。

“阿爸,叔叔,合鲁丁家和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人杀起来了!”匝儿花跌跌撞撞地冲进帐篷。

“什么?”巴赫巴夯一齐站了起来。

“我们寨子前的人都撤走了,现在三家的武士都往金帐那边去,他们在那里拼命的杀人,都杀红眼了!”匝儿花说,“听说是旭达汗在金帐设宴杀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

“旭达汗疯了,这样等于挑起仇杀,现在这个时候,城里自相残杀……”巴赫无力的坐在地上。

“各家寨子什么反应,九王那边什么动静?木亥阳呢?”巴夯红了眼睛,“该死!旭达汗想干什么?”

“我知道,他们都闭门不出。”巴赫说。

匝儿花点点头,“阿爸说的不错,他们都闭门不出。”

“我们也走不出去,现在走出自己寨子的,都会被杀死。他们疯了,所有人都疯了。”巴赫举着一杯酒,慢慢地倒进嘴里。

“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呢?叫他们也不准出去!”巴夯忽然想起了自己两个不安分的儿子。

“从入夜开始就没见他们……”匝儿花也警觉起来。

巴夯的脸色铁青,额头上一层冷汗。

巴鲁正狂奔在岩洞中,他们已经损失了十三个人,而对方只损失了区区五个人。

这里的守卫武士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守卫这里的人都是那些穿着鲨鱼皮一样贴身甲胄和黑色罩衣的人,他们如鬼影一样藏在岩洞的角落里,每次都是一个或者两个人出现,从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偷袭。那完全是杀手的风格,以猎杀为目标,比巴鲁曾领教过的鬼蝠营更加诡秘。

巴鲁的心跳快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里还剩下多少守卫,如果还有十个人,也许他们都会倒在这条通往“锁龙廷”的路上。

但他相信自己摸对了道路。他让所有人带上四支火把是对的,火光凑在一起把周围照得通明。因为潮湿和温暖,这些岩洞里散布着苔藓,大概是弃之不用很久了,多数道路上都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只有他们脚下这条路,脚印清晰可辨。他如今只希望“锁龙廷”出口的守卫还没动手。

他忽然看见前方的黑暗里也闪动着星辰般的火光。

“巴扎,准备好你的弩!”他低喝着,脚下不停。

火光越来越近,他们无疑已经到达了“锁龙廷”的入口,他们必须第一时间制住管牛油桶的那个人,一切全在巴扎的一支弩箭上。

他们冲入了一间巨大的石室,巴鲁忽地刹住,横刀一拦,挡住了自己背后所有人。巴扎看了一眼石室里的情景,微微闪身,把骑兵弩遮掩在背后。

莫速尔家的武士们迅速地调整位置,组成半月形,把巴鲁和巴扎保护在后面,巴扎的手心出汗,汗水悄无声息地渗入骑兵弩的机括里。

这间石室足有两座金帐那样高,顶部有个巨大的缺口,月光从那里射入,地面也有一个缺口,却只有两人合围那样大,缺口里一片漆黑,旁边架设着一具青铜绞盘,连着长长地锁链。

缺口旁点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最后的九名黑衣守卫全部站在那里,提着螳臂般的刀,冷冷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的脚踩在巨大的牛油桶上,他只要用力一踢,那桶里上百斤的牛油就会倾入缺口中,再随手从篝火里捡一根燃烧的木柴扔进去,就可以把缺口下的地穴烧成一口火井。

还剩九个人,巴鲁没有取胜的把握,好在他们如今没有藏在暗处,这样机会略大了几分。他盯着那个牛油桶,沉默着,等待对方说话。

“莫速尔家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呐。”九名守卫中为首的人说。

巴鲁不说话,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他看得出那些守卫的眼神,阴森冷漠,不可撼动。那是一群即便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

“放下武器。”守卫们的首领再次说,那名脚踩着牛油桶的守卫加了几分力气,牛油桶倾斜起来,保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把刀扔了。”巴鲁说。

所有利刃都被扔在了地上,包括那些插在腰间备用的刀和胸前的小佩刀。

“还有你背后那柄长刀。”

巴鲁背后的五尺长刀是阿苏勒的影月,高过头顶,仿佛一根旗杆。巴鲁解开胸前的绳扣,把影月也扔在地上。

“还有你们靴子里的匕首。”

“很好。”巴鲁说,他们的一切装备都被对方看透了。

巴鲁弯下腰,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弯腰,这一刻隐藏在人群后的巴扎暴露出来,他的视野忽然开阔。他单手端起骑兵弩,立刻扣动扳机。

扳机上异样的感觉让巴扎意识到这是个致命的失败,他的汗水让弩弓的机括打滑了,箭矢没有离开滑槽。

“哥哥!”巴扎咆哮。

牛油桶倾倒,牛油直灌入地穴深处。

巴鲁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个机会,在火种被扔进去之前,他俯身握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器,影月。他长啸着前冲,刀鞘自动脱落,那柄刀仿佛觉察到主人的危险一般,发出了凄厉的长鸣。巴鲁咬着牙,忍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摄人的煞气,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对方的首领,首领用刀尖的钩子勾起了一块燃烧的柴。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守卫们的首领带着嘲讽般的笑把火种吊在地穴口,那点火光刺着巴鲁的眼睛,仿佛利刃。

首领满足于对敌人的这份捉弄,他猛地抖动手腕,火种坠落。

一瞬间巴鲁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感觉到疲惫了,想要就这么停下,他看着那火种下坠……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火焰猛地腾起,像是火山喷发或者巨龙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腾空而起,平挥手中的刀,斩下了首领的头盖骨。他抖手抛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烧着的、血红色的丝锦长袍,沉默地站在守卫们中间,低头看着燃烧的地穴。火凤撩动他的长发,他的四周尽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闪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镀上了黄金般的光泽,守卫们一时竟然不敢对他发起攻击。

“主子……你还……活着啊?”巴鲁想要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他太累了,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弓弦,就快要撑不住了。

阿苏勒·帕苏尔低着头,看着地穴深处“锁龙廷”里那具流干了血的尸体,那具苍老又苍白的尸体,被熊熊的烈焰包围了。他想着自己拧转长袍时,那淋漓而下的鲜红的血,带着最后的体温,温暖着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鲁大喝着掷出手中的影月。

阿苏勒跃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经彻底笼罩了他,强烈得能够摧毁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脏。

长刀轮转,在半空中划出了最圆满也最萧飒的弧,八片头盖骨在同一瞬间被激飞上天空。

旭达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黄金宝座上,膝盖上放着贵木的尸体。他已经苏醒,苏醒时金帐里没有一个活人。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摆在宝座一侧的白银花瓶,那是他献给母亲灵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尸体,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他的阿妈没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许她的魂已经散去了,听不到儿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贵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脸上的血,这样贵木看起来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个弟弟。

他很少抽烟,此时却不由得想抽点烟,于是他从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烟锅和烟草。他抽着烟,仰望着金帐顶,长久地沉默。

外面不远处传来激战的声音,那是三家贵族的武士们在浴血搏杀,合鲁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脱克勒家的联军在去往金帐的半途相遇,额日敦达赉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复仇的男人靠近金帐。整个北都城都从梦里醒来了,三大家族的小队武士在城里很多地方遭遇,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挥刀砍杀,这些消息一条条送进金帐里来,旭达汗已经不想听。

他觉得累了,他本该去支援他的盟友额日敦达赉,但他不想动,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解救这个城市了,男人们只想互相复仇。

他的谋略失败了,贵木没有说准。

合鲁丁家的武士们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喊杀声越来越逼近金帐,旭达汗等待着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战胜的,帕苏尔家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敢冲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须有死的觉悟。

喊杀声已经逼到百步外,金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提着长刀的人缓步走了进来。

旭达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个惊诧的笑来,“阿苏勒?你还活着?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告诉斡赤斤家的次子说,如果他们能掩护我来到金帐,我就能杀了你,我也有青铜之血,和你是一样的,他答应了。”

“你杀了爷爷么?”

“没有,我不会用刀对准自己的爷爷。”

“那你杀不了我,因为你太懦弱。”旭达汗摇头,“阿苏勒,你是错生在我们帕苏尔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难过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还会这么做么?”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难过,但我仍会这么做,要成为英雄,就要狠绝,你不懂,所以你只会趴在比莫干的尸体上流眼泪。”

“旭达汗,你所说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个傻子吧。”阿苏勒说,“我都傻了那么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们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够就北都城的人,可你们没一个相信,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着杀了我,杀了我之后,狼主就会攻入这里,杀了城里所有人,这样就称了你们的心意么?”

“我在东陆,见过一种走钢丝的艺人,他们在离地几十尺的钢丝上走来走去,翻跟头。如果掉下来,他们就会摔伤,甚至摔死。可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掉下来,因为他们总在钢丝上走,钢丝对他们就像平地一样。但我见过那些走钢丝的老艺人,他们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苏勒说,“旭达汗,你一辈子都在钢丝上走,一定会掉下来的。”

“阿苏勒,这么说话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觉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达汗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一个人,要让你真的恨谁,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这里来,一路上死了几百人,我已经退不出去了。旭达汗,我们两个的背后都是悬崖,是不是?”阿苏勒仰起头,长长地呼吸。

影月旋转,阿苏勒换为反手握刀,刀剑没有指向旭达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间。长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侧身,五指落在血迹斑驳的刀柄上。他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