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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天,突然暴热起来。早晨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到了中午阳光灼灼逼人,一直照在我们家搭出来的小阳台上。我带着美国来的朋友玛格丽特走进那里,玛格丽特好远就展开双臂,做出跟母亲拥抱的姿势。妈妈躺在床上,一边笑着一边吃力地说道:“我土得很,不会你们这种美国式的东西。”我翻译给玛格丽特听,她哈哈大笑:“那告诉我,什么是中国式的?”我们都笑了。大家坐在一起照相,老保姆悄悄地问我:“我能和她单独照一张吗?好给我乡下的女儿寄去看看。”玛格丽特还没有回答,母亲已经在那里说了:“没有问题。照吧。”当我翻译了她们俩的对话以后,玛格丽特笑得更高兴了,她学着母亲的口气和中文,大声地说道:“照吧。”

可是,就在黄昏的时候,就在我和玛格丽特逛老城隍庙的时候,她坚持要给妈妈买个礼物,我说那得问问她喜欢什么啊。我试着打电话回去,只听见小梅大叫着:“妈妈不行了,你快回来。不行了!”追到医院里,妈妈抽搐着,高烧已经到源园度猿了。医生发出了病危通知——病毒性急性肺炎。我留在病房里,把冰袋压在她身上,她打着哆嗦,嘴唇干裂了,小便已经失禁,一阵一阵的尿臭从她下身冒出来。老阿姨试着给她擦身,刚换了裤子,又尿湿了。我打电话到南京叫小钧快回来。我害怕得厉害,天天在那里说什么死啊,生的。可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了,无法抗拒地被瘟热、被浴室般的热气笼罩住。一切都是湿的,热的。在炎热之中,像喝醉了一样,像是被蛇缠住的蛤蟆,在那里扭动着,挣扎着。黎明到来之前,救护车的声音一分钟都没有停过,呼啸着,刺耳又尖利,像划过玻璃的钢刀,一下又一下地在心上刮过。似乎是挨不过黑夜了,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冲出了病房,站在马路上给玛格丽特打电话,我说你过来,帮我来看看吧。她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卫生部长,原来就是一个内科医生。半夜里,她也冲过来了。但是急救病房随便怎么,就是不放这个美国鬼子进去,她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不断地解释。没有人理睬她。我一把抱住她,大声地嚎哭起来。

我一九九六年离开美国回上海之前,在纽约的留影纪念。这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城市,每每回忆起来都充满了怀念。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玛格丽特来看望妈妈。为我们和妈妈拍下了最后一张合影。左一为我的小姐姐小梅,右一为照顾妈妈的老阿姨。右二是我。

妈妈被抢救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四个孩子(小兰在美国,没有赶来),疑惑了一会儿,吃力地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

整个夏天,我天天给她送饭,但是,她已经很虚弱,不想吃饭,因为大量服用治疗类风湿的止痛药,使她的胃大面积溃烂,不能进食。医生决定给妈妈注射血清,加强营养。可我还是不放心现在血浆的质量,万一她再得个肝炎或者其他什么通过输血感染的疾病,这不是更糟糕?骑上自行车,我急急忙忙地往医院赶,还想和医生商量一下,把这个治疗方案取消。一进病房只看见妈妈浑身发冷,全身在抽搐,我大叫着:“医生,医生不好了。”护士们听见喊声就冲了进来,一看不对,迅速地拉掉她手上输血的针头,可是妈妈已经不行了,整个脸呈青色,嘴唇渐渐地发黑。嘴角上流下了白沫。这时,走廊上“哐当哐当”响起来了,抢救车在往妈妈的病房推来,后面跟着主任医生。

母亲被抢救回来以后,连话都说不出。但是当她看见第四代,小钧的外孙女王雨涵的时候,人立刻变得神采奕奕,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年轻的生命。

护士已经熟练地将橡皮管子扎在妈妈的手臂上,要给她注射静脉针,注射镇静剂。但是,她的血管已经硬化了,怎么也插不进针头,护士戳戳手臂,又改着戳戳手背,都进不去。只看见母亲的五官在紧紧地收拢,发出一声声尖叫。人,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于是两个护士死死地将她按在床上,还在那里找穴位给她注射。

我恐惧极了,站在铁床的架子后面:“你们快一点,快一点,她受不了了。”

医生决定将她的大腿拉开,在腹股沟大动脉这里注射。但是,妈妈有类风湿关节炎,骨头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她根本不可能将大腿伸直。医生将她的腿拉直,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她在那里恳求:“死,让……我死……求求……你们。”护士长让我帮助一起将她的大腿拉住,我掉过头去,虽然在那里用力拉着,但是我不敢看。我跟着一起叫起来了。“快一点啊。”护士长亲自用三寸长的大针头,猛地扎进妈妈的大动脉里。妈妈整个人像撕裂一样,本能地扭曲着。……我要有多少次生命,才能战胜这一份死亡?人的直觉就像一支黯淡、闪烁的小蜡烛,整个一生都在阴森可怕的世界里颤抖。护士长熟练的技术,终于将这一针打进去了。当针头拔出来的时候,那么长的大针头,竟然被拧歪了。妈妈完全精疲力竭,只看见她的脸还是那么痛苦地拧在一起,人在渐渐地安静下来,可是她的呼吸依然像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