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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判结束后的第四个月,阿垅先生在监狱里给审判员写了一封信,在信上,他说:“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恰好混淆了、颠倒了是非黑白。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了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行崩溃了。这显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骗,别的解释是不可能的。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压碎,但是绝不可能被压服。”

信,是最后从公安部的档案室里退回给阿垅家属的,信纸的抬头上,标写着档案馆的登记号码。那已经是这个世纪的事情了,阿垅先生已经在监狱里患癌症,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五日去世。当我从阿垅先生的儿子陈沛的手上,看见这张用铅字打印出来、泛黄的信纸时,我看见的是一个站立的灵魂,是用鲜血写下的最后诗句。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往下淌,我觉得在阿垅先生面前,我的眼泪太轻,太微不足道,也太廉价了,以至于它淌落下来,会是对阿垅先生的亵渎。

阿垅先生不相信眼泪!

只有在贾植芳叔叔面前,我敢大胆地追问他,因为他是最随和的一位老人。我要贾叔叔亲口告诉我,他跟胡风先生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他后悔吗?贾叔叔连思考都没有,接着我的提问就说:“从不后悔!”我再问,“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作为一个大教授,你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不会比这个更好。‘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扬四条汉子也进了监狱。我说毛泽东,五五年把我们抓进去了,六六年我们差不多都出来了,把四条汉子抓进去。‘文化大革命’以后,把四条汉子放出来了,把四人帮又抓进去,监狱大家轮流坐。我们是劳改第一期毕业,是老资格了。你说,我怎么会感到幻灭?人生就是游戏,我说我中学念书的时候,是美国教会学校,只想回家Marry(结婚),就是想回家娶个媳妇。这个时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灭,这叫虚无。后悔没有后悔……小莲,我大学也没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学,我在高中念了三个月就被开除了,我只有初中文凭。我那个不安分,我在一·二九运动被抓进去,但我不是党员,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当初就是要争取民主自由,反对封建统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战的时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学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时候,受日本警察监视。后来,回来参加抗战,在国民党那里当个编辑。后来逃难,内战的时候,我又给国民党抓进去。终于解放了,你都看见了……”

是的,都看见了,后来的日子里,我是他们生活、学习的见证人。现在,胡风分子们都一个一个在去世,我带着自己敬畏的心情,补充了更多的细节完成《他们的岁月》的再版。我想说的,也是我现在渐渐地明白的,就是:他们是中国历史上一群特殊的文人,因为他们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是站立着的。

彭小莲

2010年7月6日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