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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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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所以还是直觉啊。”看到邓莫迟缄口,陆汀的嘴角还是翘着,好像一时没来得及反应,但眼睫垂了下去,“以前那些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听着,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读一本第三人称的书,对我们两个意义都不大,你也不会感觉更好,突然丢给你个担子说它就该长你身上,谁都会觉得很奇怪吧,”如大梦初醒,他又笑了笑,比方才松软,或者说是没精打采,“算了。”

邓莫迟似乎认真琢磨了一番这话里的意味,终于他也坐直了:“但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是,有,”陆汀攥紧五指,“然后你想说什么?”

“我们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陆汀的神情称得上惊恐。

邓莫迟却在他最惊恐时,安静地靠近,亲了他嘴角一口。

那是非常轻薄、干燥、隐晦的一个吻。就像人潮里一次擦肩,没有产生温度,就结束了。

但谁也不能说它并未发生。

“你有什么感觉?”陆汀努力平复了平复自己,问。

邓莫迟还是那样探究地看着他,实话实说:“没什么特殊的。”

陆汀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突然,他握着邓莫迟的肩膀把人扑在桌面上,侧身一翻,直接把重心坐上去,骑上那人的腰。这是种不容反抗的钳制,脸对着脸,两边都是乱堆的稿纸、显示屏的背板,直烘得人满头燥热,陆汀看到自己的手已经先于意识垫在邓莫迟脑后,上身也像被线绳吊着似的不敢往下压,怕碰到那人的伤手。他好像是委顿的、愤怒的,也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另一只空余的手悬在半空,拳头终究是没落下去。

陆汀整个人都冻住了,邓莫迟乌黑的头发纠在他的指缝,也漏出去,铺开在桌面上,顺滑如同液体。他却颓然退出,让邓莫迟枕回桌面,自己则抱起双臂,无措地别过脸,看什么都刺痛。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想起邓莫迟不在的时候,自己每天都妄想,找到一堆那人的东西把自己埋进去,但它们的味道也会散开,就像记忆也是会散的,一年,两年,十年……他怕邓莫迟不回来,怕自己找不到,等到独自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变成一具无法感同身受的空壳。

但没想到这遗忘已经提前发生了,却不在自己身上。

好吧,陆汀花一秒钟接受这个现实,花一夜去下定决心。尽管他很愿意变成什么东西,挂在邓莫迟身上,好让人永远不把他丢掉,烧成灰压缩进一个小瓶子也行,但他用力地掐断这些肖想,只为重逢而开心。邓莫迟这么温柔,这么理智又清醒,他明明不想无理取闹的。

可是他的眼眶又一次红了,在那束专注如旧的目光下,他开始慌不择言:“所以我说还是做朋友啊,”他往后磨蹭着,想麻利一点,直接跳下这张桌子,“我再出去缓一缓。”

邓莫迟却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陆汀想挣脱。

“你不甘心,”邓莫迟掐紧他的腕骨,“有话就说啊。”

陆汀被掐得发麻,这股酸麻从手腕流经肩膀、脊骨,一直冲上大脑,搅乱他的一切一切。随后,普通的某一秒过去,他觉得这些骨头都被邓莫迟抽出,身体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更没法再跟自己打架。

“是,我不甘心,为什么要甘心,我难过得都要死了,”他忽然明晃晃地笑,愉快地说,“邓莫迟,你这么聪明你当然猜的是对的,我们怎么会是朋友啊。”

“我是你的Omega。”终于说出口了。

邓莫迟没有蹙眉,没有眨眼,那截手腕被掐出青印,指甲嵌进皮肤,他也没有松开。

陆汀却笑不动了,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委屈,那样端着,摆出一副从容姿态,是害怕受伤?可他为什么尝到的还是苦。他干脆俯**子,弓腰避开那只伤手,脸却和邓莫迟贴得很近,柔声说道:“老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是你的Omega,身体上有你的标记,绳子就拴在我脖子上,你不在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无欲无求,抑制剂都不用打,但你一回来我就成了你的婊·子,”他不指望这种露骨能蛊惑别人,自己倒是红了脸,顿了顿,又坚决说了下去,“脆弱感性又烦人的,婊·子,和你说话、和你在一块的每一分钟,包括刚才,我们在说重要的事,我都有很多下流发疯的想法,但我还想装得和你一样不在乎然后你也看到了,我失败了。”

说罢他不等邓莫迟回应,直接亲了下去,亲得目空一切,权当是最后一次。而邓莫迟并没有料想中的僵硬,甚至被他舔着唇缝张开了嘴,舌尖碰到他的舌尖,又擦过敏感的上牙床,很痒。陆汀瞪圆眼睛又闭上,狠狠打了个哆嗦,他马上就要宕机了,有些凉的鼻尖,柔软的唇,还有诚实笃定的呼吸,他所思念的所有……

怎么都和从前一样。

铁生锈了,磁极怎么还在,那些微小的电荷渗透他的血管,直逼心脏。

而邓莫迟甚至伸出手,摸到衬衫后领以下,在那块伤心的皮肤上轻轻擦揉,指尖一点点摸过每一粒永不消退的凹痕,他在描画。“别怕。别哭。”亲吻间隙里,这几个字就像呓语。

陆汀才意识到自己又流了眼泪,他却再不想反抗了,完全把自己放了下去,睁眼时,睫毛扫过邓莫迟被他打湿的眉头。

“我输了。”陆汀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又道。

相比他起了一身的雾,邓莫迟的眼睛还是清清明明,呼出热气,认真地揉了揉他眼睑下的红肿。

陆汀吸吸鼻子,用鼻梁去蹭他的指腹,“以前那些再也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们重新认识也没有关系。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反正现在的我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你喜欢现在这个就好了。你和我说过一个词,连接,老大,我们的连接还在呢。”

“连接。”邓莫迟哑声重复。

“所以你一定会再喜欢上我的,”陆汀忽然傻傻地笑起来,阴沉和烦恼都一抹而去,捧上他的脸颊不撒手,“我会很努力很努力,但如果只是嘴上说说,又觉得漫无目的。”

“不会。”邓莫迟用一只手抱他。

“这样吧,以后你要对我评分,根据我的表现。”

“没必要。”

“老大,求你了,就配合一下!”

“……不要。”

“那我就自己算,”陆汀照旧兴致勃勃,如数家珍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像在掰着指头列举,尽管他的两只手仍然黏在邓莫迟颊侧,“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就减分,比如像这样乱哭一次就减五十分,但今天不能算数。然后我做得好也得给我加分,做的饭如果好吃就加五分,变聪明了加十分,让你笑一次就加五十分。其他选项以后碰上了再说。”

邓莫迟还是那样奇怪地看着他。

陆汀不管不顾,理直气壮道:“然后等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会很开心的,再等我的分足够高,一百分了你就要好好地抱我,比现在用劲儿的那种,两百分,就亲亲我。等到一千分……你要是再把我弄得像现在这样,湿了……”

“就得负责堵住。” 这句陆汀说得几不可闻。

“堵住?”

“就、就是——”

“我明白了。”邓莫迟红了耳尖,捂他的嘴。

陆汀呜呜抗议了几声,含混道:“那答应了吗?”

“嗯。”这回倒是干脆。好玩似的,邓莫迟还戳了戳他腮边还在泛潮的软·肉。

陆汀仿佛连发梢都在发烫,心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咬了那掌心一口,自觉翻身下桌,嘴上还不甘示弱,背过身道:“紧张什么,又没让你现在就堵。”

邓莫迟则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确实也没有现在就堵的意思,兀自在写字台下翻找,竟从稿纸堆里翻出一件长袍,皮面毛里,厚实又暖和,“拿着。”他说。

陆汀转回身子,一知半解地接过。

“不是要看辐射源吗,晚上看比较清楚。”邓莫迟又蹲回桌板下,单手翻得麻利,很快又拎出一件质地类似的袍子,不过是短款,“穿上就不会流鼻涕了。”

陆汀颇有些过意不去,他帮伤员穿好外套,绑正夹板,就把人先请了出去,他留在这屋子里还有两件事要干,一是擦干净脸,二是擦干净腿。那条手帕投洗了几遍,最后还是不能要了,他就把它丢进废纸篓,揣着皮袍口袋钻出大门。

邓莫迟拎着方才一块翻出的大功率手电,正在门口等他。

“我看到垃圾桶里好多药盒,都是一种,”陆汀拿过手电,照亮前路,“你吃安眠药?”

“不想因为失眠浪费时间。”

“和我睡的时候你从来不失,”陆汀踮脚,撞撞邓莫迟的肩膀,皮袍很沉,他的碰撞也沉甸甸的,“今晚就,试试吧。”

“好。”邓莫迟还是一本正经。

这又是一条长路,一时间都不习惯有人相伴,他们也还是没什么话说,但周身已经没有来时那条的寒冷,陆汀把右手揣进邓莫迟左边的口袋,那人的手在里面接住了他,也回握了他。

中途两人翻过一个丘顶,居然真遇上了狼,像图鉴里西亚郊狼的品种,足有十多只的一群,但陆汀也在那时明白了为什么邓莫迟明知有狼还在露天夜间走得如此淡定。

那些狼根本不敢靠近,在离他们大约三十米远,刚进手电筒照明范围时,就夹着尾巴一股脑跑走了。

邓莫迟对此习以为常,陆汀把枪别回腰带,默默想,总不会是自己的原因。

这回有邓莫迟给的电子地图,陆汀心里多少有了点数,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背的热水都被两人喝下去小半,他意识到,离圈画出来的目的地只剩一座覆着薄土的石丘了。

隐隐有绿光从对面传来,溢出山丘边缘,爬得越高,光就越浓。

而邓莫迟还在神游,这让陆汀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爬坡时,他甚至有闲心去看月亮,锈迹斑斑的橘红已经褪色,月亮从灰扑扑的云絮中钻出,就像经历了清洗打磨,如今是一轮锃亮的银白,遥遥高悬在穹顶。

陆汀看得入迷,这颗星球离得再远,也还是太巨大、太清楚了,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让人肃然想起许多更为开阔的词,譬如神话,譬如时间,“老大,我从你家拿了几本书,晚上一想你,我就会读,”他喃喃地说,捏了捏邓莫迟的手指,“上世纪有好多书都喜欢描写月亮哦,我就记得住一本里面,它是这样写的,‘苏萨娜,我曾要求你回来……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

“看坏了眼睛。”

邓莫迟接道。

他当然也读过这本书。他的笃定就像从未忘记。

随后他拉着陆汀并肩站上山顶,山下是一条深沟,地表黝黑的花岗岩闪动月光,横着长年风化塌陷形成的裂隙,就像平滑的鼓面被鼓槌捅破,撕裂出一个个洞眼。

而地下似乎是空的,有盛大的绿光筛过这些裂隙,树丛般冒出地面,幽幽碧色刺破夜的黑、月的白,一直延伸到沟谷尽头。

第五十二章

陆汀很难说清此时身处的是怎样一片空间。是地穴?溶洞?它似乎不能用这样狭小的词来形容。还是朴素一点,就说它是个大坑吧。沟谷以下、被一层石头壳子盖住的大坑。就像是大地被巨手挖空了一块,陆汀上方的地表离他至少有五十米远,仰头看去,布满孔洞的岩石层仿佛天然吊顶,呈现网状,静静漏下夜空。

其中,最边缘的一个椭圆形石孔,几乎是所有孔洞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邓莫迟方才带他找的入口,现在看起来小,实际直径也是两米有余。他们从那里钻进来,又顺着石壁一路下行,虽说沿途陡峭崎岖,但邓莫迟对每个可以落脚的支点了如指掌,未曾出现险情。

此时站在地底的“地面”,陆汀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通这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只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匣形容器之中,被盖上了雕镂精美的花岗岩盖子。

而容器中盛放的东西还要更加惊人。

第一眼望去只会产生一个印象——绿叶,满地都是绿叶,莹莹发光,簌簌轻颤,占据整片坑底。至于中央那一大块凸起,枝叶最茂盛处下面藏着的是什么……用“矿石”一词描述大概比较准确。但它没有石皮,无需开采,是完完整整的一块,长约三十米,宽约六米,形状是不规则的纺锤,两端略薄中间稍厚,最高点高过了陆汀的额头。

在地下埋得这么深,纵使白天也很难有阳光射入,这矿石表面的生机的确诡异。那些叶片来自数不清的粗壮藤蔓,它们的末枝沿地面游走,叶片逐寸把地面铺满,一直攀上地坑两侧光秃秃的石壁。陆汀拿匕首剔下一片植被,得以看清内部情况——居然一点浮土也没有,植物的根系全都直接攀附在矿石表面,从光泽质地来看,这石头都像是一块发光的玉,颜色比上佳的翡翠还要浓烈,内含少许絮状浅色纹路,与冰盖裂纹类似。

绿光不刺眼,穿透力却不弱,就是从这里发出,穿过草叶藤根,穿过网状石层,在原野表面吹拂。

“他们说的那种标记石,就是从这上面凿下来的吧。”陆汀从衣领里扯出白天收的坠子。

“是。”邓莫迟在他身后解释道,“辐射网的边际是无法穿透的,除非你自己也变成一个辐射源。”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陆汀思忖道,“绿色的、会发光的、能养活植物的石头。”

邓莫迟等他说下去。

陆汀回头,眼里带着笑:“那是很小一块,就鹅卵石那么大,但养活了一棵菩提,独木成林把一个房间都填满了。就在血魔方里。”

“你去过血魔方?”

“你带我去的,”陆汀笑意更甚,“你还在那儿买了网纱和一些零碎小挂饰,做了个头纱又自己藏了好久,标记那天,送给了我。”

大概是刚才看上了瘾,他擦亮眼睛就等着邓莫迟露出害羞的模样,但事实证明,绿色光线能够盖住一切红晕,又或许邓莫迟根本就没红。他严肃地问:“什么样的头纱?”

陆汀倒是开始脸热:“我拿保险柜存着了,保险柜就在Aldebaran-b里,怎么说呢,就是特别高雅特别好看的那种,白色,挂着星星月亮什么的,但是超级难洗,”他顿了顿,“我们弄脏了,我手洗洗了好久。”

邓莫迟点了点头:“可以想象。”

陆汀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不过你带我去血魔方也不是为了买杂货啦,那次你弄了一箱子纯铂,拿回去修飞船。”

“焊零件?”

“嗯。Last Shadow,它还在吗?”

“在。”

陆汀稍稍放下心来,尽管邓莫迟只是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一个字,随后就没了下文,但那艘宝贵的飞船至少可以确认安全。一起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一起修好它,一起重回天空,有时候陆汀觉得Last Shadow就像他和邓莫迟的孩子。

虽然是领养的,但也是可以坦然提及的那一个。

“所以就是这个大家伙放出的辐射?”陆汀把话题掰回正轨,“让周围生态环境都变好了那么多。”

邓莫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只是目前用辐射描述,事实上是一种未知的、性质和射线有可比性的东西。”

“那这个石头是陨石吗?这个大坑是它砸出来的?”陆汀又问道,弯腰挑了块藤蔓之间的缝隙,检查了一下绿色石头和地面接触的边缘。那么坚硬的火成岩,严丝合缝地紧裹住绿石的根部,连刀片都插不进去。

他又小心拨开藤条,连摸了将近一米,都是如此。

“还是……它从地底下长了出来?它形成的时候周围的岩石还是岩浆,把它给包住了?但花岗岩是侵入岩啊,”陆汀拍拍手上的灰,一脸狐疑地站回邓莫迟身边,“我总觉得它不像地球上的东西,看折射率什么的,根本没有什么物质和它雷同。Lucy也觉得不是。”

邓莫迟停止短暂的发呆,他方才一直靠在地坑侧壁,挨着几根藤条,也不靠近绿石触碰,只是凝神地看,看久了,目光就飘得很远。现在倒像是彻底回魂了,他转脸瞧着陆汀:“可能是被人投放在这里的。或者说,遗留。”

“这么大一块石头,连你也说不上名字……那就是外星人遗迹吧。”陆汀笑。

“也许不是人。”邓莫迟说着,领陆汀踏过坑底碎石,回到绿石跟前,靠近它的尾部。“它也不一定是石头。”

话毕他就把左手插入藤蔓,刚一接触,所有的枝叶全都剧烈摇晃起来,好比一呼百应,树影和绿光纷杂交错,摇得这足有五十多米的深坑四处都是波光流溢,仿若置身碧水之下。

陆汀屏息,想起血魔方里因邓莫迟的触碰而颤动的菩提,邓莫迟则拨开压手的软枝,把手心压在绿石表面。

绿光忽然变强了,许多嫩藤都被照透,显出纤维的纹理。

陆汀下意识眯眼,听见邓莫迟说,“抬头。”

他照做了,高高仰起脑袋,视线刚一落定他就惊呼出声——石网之外,那片月明星稀的夜空已经骤然变得绚丽,一道道碧绿的光浪正在扩散,画布当然不是天顶,应该仅仅是“薄膜”的边缘,但仍旧夺人心神。目力所及的夜空里,无数道波纹横行其上,深与浅,浓与淡,涟漪状地层层流动,那是即便只能透过孔洞观得一隅也割裂不了的壮美。

邓莫迟一收手,身边的绿光就暗了不少,天上的光浪也迅速消失,夜空再次恢复黑沉静谧。

陆汀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身边那人悬空的指尖,把自己的五指插入藤蔓,果然,那些枝条完全没有方才的热情,懒洋洋地并不回应。

他又试探着去碰石面,光滑细腻,有些凉,但果然还是那样,远空中并没有光浪因他而起。

“好吧,”陆汀呼了口气,耸耸肩膀就要抽出手来,“老大,它认识你,不认识我。”

邓莫迟却按住他即将抬起的手臂,顺着腕子往下滑,滑到手背上,把他的手一直压回藤蔓之下,压到绿石的表面。陆汀又一次感觉到那滑凉的触感,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冰凉的另一面是温热,邓莫迟的左手与他相叠,五指贴着五指,手心的纹路贴着他手背的脉络。

无名指上的小环贴着他空空的指根。

就像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皮肤之间流动,从邓莫迟的体温,流入陆汀的血管,迅速在他全身的神经网中形成某种无法摸清的感知。

他稍微怔了怔,又一次抬起头。

光浪果然回来了,甚至比上一次更明亮,铺了满天的流光溢彩,两人头顶莲蓬状的石壳筛得迷幻而离奇,浓雾般充塞这片地下的空洞,与围绕绿石的光芒相遇。两人周遭的枝条也像方才那样抖动,还有叶子脱落飘飞在空中,植物浆液的清香、水汽的湿润,一同沁人心脾,当真是梦里才有的场景。

陆汀忽然笑了,很开怀,他大声道:“像极光!比极光还美!”

“嘘,”邓莫迟却轻声说,“闭上眼。”

陆汀稍有愣怔,他撇开夜空,去看邓莫迟。只见那人的脸庞映满了光,棱角和阴影都被清晰雕刻,这种高饱和度的绿本是不衬人的艳色,却把他照得脱俗,不像人间凡物。他也专心看着陆汀,眸中的颜色恐怕是世间最纯粹,“闭上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

“嗯。”陆汀应了一声,用力合起眼皮。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陆汀试图从眼前的黑暗中抓住些什么,惊声道,“黑黑的,但是,好像有火光……真的有火!”

“我也看到了。”

“那是什么?真的是哪儿着火了?”陆汀的手指下意识跳了跳,“有点太模糊了,老大我看不清楚。”

邓莫迟按紧他的骨节,反问道:“你有感觉吗?这个东西不是石头。”

“那它是活的?在心跳吗?跟着天上那些波纹的韵律。”

“在诉说。”

“诉说?”

邓莫迟把五指插入陆汀的指缝,拎着他,一同退出藤蔓的压覆。天空和枝叶都瞬间恢复平静,他也松开陆汀的手:“可以睁眼了。”

陆汀一下子***眸,含着点水光望他。

“火光是它的回忆,可能是它经历过的熔岩,可能是其他,”邓莫迟耐心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物,不一定有生命,但有记录功能,并且能传递出去。”

陆汀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余温还在,他好像把那滑凉的表面捂热了,又好像是有热量从那里面隐隐传递。方才闭眼时,那些一晃而过的火光仿佛的确也带着热度,那么真实地灼烧他的感官。

“老大,有件事你记得吗,”陆汀斟酌道,“你身边无缘无故起过几场大火。”

“比如上次R180死了。”

陆汀一时语塞,原来这件事邓莫迟没忘,确实也不该忘……他很快拾掇起心神,道:“所以这块‘石头’会不会和你有很大关系?它会回应你,你们的‘记忆’里,也都有火。是不是那种精神上的感应?”

“不止。”邓莫迟道,忽然绕到陆汀身后,掀开他的长袍,从他腰后抽出那把短匕首。左手握着刀柄,被夹板托着腕部的右手摊开,还没等陆汀反应,他就直接拿住刀刃,用力一握。

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得也很稳,随后他把匕首还给目瞪口呆的陆汀,若无其事地扯开几根藤条,把血挤上绿石突出的一角。

火光嘭地点燃,那是真实的火焰,悬浮着摇曳着,却不把藤蔓烧得焦黑,相反,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新芽,太茂盛了,就把那团火苗压灭。

“可能这也是他们一直在找我的原因。”邓莫迟灼灼望着陆汀。

陆汀却根本不搭理他,那件最喜欢的藕色衬衫已经扯下来一条,他捉来邓莫迟本就受伤的右手,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也许是他黑脸黑得太过明显,邓莫迟忽然也有些紧张,解释说:“这种伤明天早上就会好。”

“他们,对就那个先知,这段时间让你放过血?”

“有过一次,验证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仁波切。”

陆汀被噎了一下,给临时绷带打起结,抬眼愤愤道:“我不管你什么切,让你放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你的血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是不是哪天放干了也有可能?以后不准放了,要是你拒绝他们就翻脸,说明本身就合作不成!我们直接走人,又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说那个先知也拦不住你吗?”

“……哦。”邓莫迟眼角忽然泛起些笑意。

“你笑什么?”陆汀又给他正起夹板,没好气道,“老这么动来动去,折腾,你这个错位都得成顽疾。”

“没想到你会这样反应。”

“我就这么反应,最讨厌那种人,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算计得比谁都深,”陆汀把收拾完伤口,兀自裹紧长袍,“那个幸子,还有他们说的那个先知,估计都是一丘之貉。不是我阴谋论啊,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封闭,很邪门,秘密很多的样子,我们不占优势。”

“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邓莫迟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求于我,也怕我,我就不会被动。”

“是吗?”陆汀瞪他。

“我困了。”邓莫迟道,抬步走向来时下的陡坡,看样子是准备原路返回。

“老大,哎,邓莫迟!”陆汀心说你是在跟我耍赖吗,但也没辙,匆匆追上,“我背你吧,你是伤员。”

“拿好手电筒。”

“我挂腰上就好,我底盘很稳不会翻的。”

邓莫迟并不回头,这就直接开始往上爬了,气得陆汀奋起直追,邓莫迟显然也不想让他揪到,同样爬得很利索。两人返回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下坡还快。

“等走回去,天就亮了。”重返地面,陆汀打开手环看了看时间,喘得有些急促。

虽说他自诩身强体健,但这毕竟是海拔将近三千的高原。

“老大你这么困,走不走得动啊,确定不要我背,或者钻回下面眯一会儿?”他又不怀好意地凑近邓莫迟耳边,笑嘻嘻地问。

哪知Lucy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十六分,您居然还在户外运动。请问失恋对人类的打击这么大的吗?会让人智商减半?”

由于没连耳麦,这还是外放。

“不用走。”邓莫迟却道,也没等陆汀气急败坏地关手环,抑或是慌慌张张地开手电,他拽上人贴着沟谷走,绕了大约几百米,来到山坡的另一面。

月光下,平坦的石滩上,停着一架三角形飞船。

“小影子,”陆汀叫道,“它怎么停这儿了!”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我不是告诉你它还在吗?

“好久不见,有点激动。”陆汀眨眨眼睛。

“反应堆要过期了,前几天换了一个,换好就停在这里。”邓莫迟把陆汀带上飞船,轻车熟路地设定路线,陆汀干脆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流光的深沟,船一开,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两条腿几个小时的路程,飞船只用几分钟。这注定是段短途旅行,有很多话轻飘飘的,此时就浮在嘴边,比如当时在这座操作台前,邓莫迟是怎么让他跪上台面的,又是怎么从后面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哭哼哼地用手去接前面流的东西,免得滴答上那些金贵的按钮。又比如以前这张椅子上坐着的是具干尸,军装军靴军官证,貌似也很有渊源。

然而,他终究是一句也没有说出。陆汀看到挡风玻璃下的凹槽中那支白色的玫瑰。胶布的边缘有些打卷,它本身也已经氧化得发黄,可是玻璃屏上显示的数据用的大多是红字,目的地是红点,指示灯发出的也是红光。

它们一齐映照在花瓣上。

于是玫瑰红了。

陆汀问邓莫迟:“我今天的表现可以打几分,正的还是负的?”

“正。”

“那是多少分啊。”陆汀支起下巴,看着那人侧脸的轮廓挪不开眼,“我猜只有五分。”

“二十分吧,你反应很快,理解能力不错,很关心我。”邓莫迟负责任地给出解答。

于是陆汀的脸也红了。

第五十三章

陆汀想起那种第一次去暗恋对象家里留宿并且由于特殊情况不得不拼屋的中学生,到晚上各自占据床铺一角,一条被子都被拉直,只盖边缘。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他穿着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融绒棉睡衣,攥着袖口,正躺在邓莫迟的床上,靠墙的那半边。

身体左侧当然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那人似乎正在冥想,刚才还说困,现在却默默靠在床头,一动也不动,更不躺下,像尊入定的大佛。

于是,尽管困意不断侵袭,陆汀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平躺正,绷着一口气。人家越安静,他就越怕自己稍微闭上一会儿眼,就像平时那样睡得无法无天、形象全失——这儿可没有毕宿五里的海绵大床供他踹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毕竟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首次同床共枕,他想给邓莫迟留下个好点的印象。

屋外传来呼啸,是午夜的冷风割过荒野,然而这座外观简陋的小平房独自屹立其中,却丝毫不受侵扰,玄机大概在建筑材料上,外层是石,里层是木,中间夹着陆汀辨不出材料的保温层。卧室的智能墙面上显示,此时室内温度26度,湿度54%,是十分适宜入睡的状态。

陆汀对这种墙面倒是熟悉,在特区随处可见,想不到还会出现在这里。墙上的显色涂层还可以模拟水下波光、林间的丁达尔现象、黄昏的末尾的太阳等等光影场景,营造舒适氛围从而助人入眠,不过邓莫迟并没有开启这种功能,卧室四壁都是黑的,只有一扇狭窄的窗子,几块模糊的月光。

邓莫迟不与人群居,不听睡前音乐,不在床上放枕头被褥以外的东西。他的房子和他的村落隔了一座山丘,他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简洁到光秃秃的生活,又或者,不如说,是适应。

“老大,你今天晚上别吃安眠药了。”陆汀小声道。

“答应了你不吃。”邓莫迟的声音清醒如旧。

“可是你床头柜上还放了半板。”

“那是以前剩的。”

陆汀静了静,“和我躺在一起,你是不是紧张啊。”他又问。

“不是。”

“可是我好紧张,”陆汀想让邓莫迟躺下来,挨着伤手他不敢碰,就只能摸上去,压人的肩膀,“你离我近一点我就不紧张了。”

邓莫迟没有说话,就连陆汀都觉得自己这借口找得逻辑不通,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说我胡扯这么多就是想和你贴在一起睡。然而他也没有后悔几秒,邓莫迟顺着他的力道下滑,乖乖地躺回枕面上,陆汀屏着呼吸,侧过身,蹭没了被子底下剩的那一点点距离,直到他的鼻尖下方就是邓莫迟的肩膀,填满嗅觉的铁锈味中,他还能闻到一点衣物除菌剂的清香。

“我喜欢这样。”他用气声神神秘秘地说,“晚安老大。”

“晚安。”邓莫迟道,这让陆汀的魂一下子落回了地面,他觉得先睡着的一定会是自己,哪知还没过上几分钟,邓莫迟居然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后慢吞吞地斜靠过来,脑袋抵上他的颈窝。呼吸均匀,平缓,这就像是入睡之后无意识的一种靠近。

是因为本能吗?陆汀想,我的信息素让你觉得很舒服,就像你的对我的作用一样。

反正你一定是真的很困了。他又想,心里也又软了一下,把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向上抬,自己左臂垫在下面,免得把它夹在中间被压出毛病。随后他亲了一口邓莫迟的发旋,那些发梢方才弄得他下巴痒痒的,现在又来挠他的嘴唇。

陆汀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满屋子照得都是阳光,墙上显示上午九点三十二分。陆汀果然无法一夜维持相同睡姿,他平躺着,感觉到肩上的重量,慢慢地、有些诧异地意识到——邓莫迟没有醒,也没有远离他,反而更进一步,直接枕上了他的肩膀。

是拿脸蛋枕的,所以更像是趴。陆汀能从视线底部看到,自己从肩头到胸口的那块布料仍然十分干燥,他悻悻想,果然这人睡得再沉也不流口水。

睡了一夜,陆汀精神很饱,肚子很饿,但他一点也不想起来,不想叫醒邓莫迟,不想打破当前任何。他就仿佛置身一块巨幅拼图之中,每一块在拼的时候都耗了他不小的力气,现在完整了,拿在手中了,他想到的词当然是永远。

刺眼的阳光是胶水,衣料褶皱间的影子也是,把他和邓莫迟永远地黏在一起。

九点四十五分,永远被打断了。是有敲门声响起,隔了一扇门板和一个客厅,十分规律地持之以恒。陆汀见怀里这人还是没动静,开始琢磨自己是否要尽可能轻地把他放下,然后下床开门,看看有什么急事。

正当他犹豫,却见邓莫迟突然坐起,直立腰杆,闭眼往床头柜上摸,在触屏上按了几下。

“仁波切,今早过得还愉快吗?打扰到您非常抱歉,”女声像广播似的响了起来,陆汀认出是幸子,“是先知想要见见您带来的贵客。”

“不见。”邓莫迟还是那样长睫低垂,合着眼皮。

“先知已经准备好了……”幸子似有苦恼,“可否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我通知她的时候。”邓莫迟关掉通讯,又躺回床上。

陆汀见这人始终坚持闭眼,怀疑他是信了“只要不睁开就能迅速回归睡眠”的传说,或许是做了美梦,想无缝对接回去。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中间的被子塌下去一块,于是陆汀拱回邓莫迟身侧,静悄悄地没发出声音,准备跟着他赖床。

“你想去超市吗?”邓莫迟突然问。

“不睡了?”陆汀撑起上身,“去超市干嘛?”

邓莫迟眼中已然不见丝毫惺忪,清清明明地瞧着他,直接拆了夹板,又把他按回床面。那种半搂半抱的姿势仿佛习惯使然,“这栋房子里没有适合下咽的东西,除了水。”

陆汀问:“你的手好了?”

邓莫迟把右手从他腰上挪开,举出被窝,五指微张着,一副不信你就来掰手腕的架势。

陆汀没忍住笑了,“真可惜,舒锐说至少要一星期,我还想多喂你几天饭呢,”他试着去咬那指尖,邓莫迟没有躲闪,竟然就那么任他含了一下,“这样……算接吻吗?”陆汀闪了闪眼睫,又道。

“算吧。”邓莫迟眯了下眼。

“最多算一半!只能算一百分,我现在只有二十,”陆汀用力握他的手腕,“老大,以我们的关系是可以赊账的吧?欠你八十。”

“嗯,没有利息。”邓莫迟配合他说。

陆汀自觉幼稚,也不好意思了,转而道:“其实我没想到这儿还有超市。”

他说这话时,邓莫迟专心看着他的眼睛,拇指还搭在他的下唇上,沾上一点湿润,等他说完,邓莫迟就捏捏他的嘴角,随后翻身下床,“还有电影院。”

他背对着陆汀,开始换衣裳。

陆汀还在因为嘴唇上的触碰发呆,直到看见那把细腰和那条光洁的脊线。邓莫迟白得瘦得都像冰雕,阳光照照就融化了,好像多看也会融化,把那恰到好处的线条破坏。

不对,说融化也太夸张了,陆汀自问,你是做贼心虚吗?可是不该啊,我凭什么不能看?他又开始跟自己讲道理,但终究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在心里挑起发痒的芽儿,受苦忍着的也是他自己。于是他坐上床沿,也背着身子脱下自己的睡衣。昨天的衬衫阵亡了,今天他就换了件新的,明艳的鹅黄,异形珍珠缀成的扣子,宽肩阔袖的设计,是以前在都城碍于身份不敢轻易上身的一件。

这种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和“优雅”搭不上边的衣服,如今看来,倒是挺适合在草场苔原上晒着太阳游荡,拍几张照片。

邓莫迟也没有继续黑白灰,直筒牛仔裤上面是件海军蓝的夹克衫,尖尖的立领有种硬朗的潇洒。白天低温不低,他带着陆汀轻装上阵,骑摩托爬上山坡,在山顶,陆汀看到远处的温室大棚,横在山隘间,在平坦的空隙里填上大片的白。

“都是食用蔬果,”邓莫迟解释道,“适合耕种的土地都用上了,其次才是放牧。”

陆汀心说周围都是无人区,最近的城市离这儿两千公里,确实只能自给自足。

却听邓莫迟又道:“农业是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陆汀愣了愣:“主打天然有机作物,然后运出去卖?放射物质含量肯定比外面产的低,”他又笑了,想到毕宿五里那些尽心呵护还有枯黄的植物们,“那确实比采金矿还赚钱啊。”

他觉得有必要抽空盘问一下Lucy,看看那些老伙计都怎么样了。

邓莫迟对种菜和金矿兴趣都不大,也不了解他的想念,没再接着介绍,让他扶稳,接着俯冲下坡。尘土草叶一同飞扬,两人很快来到那片小小的村镇。

事实上,小只是从边缘远看留下的印象,这镇里街道繁杂,建筑密集,越靠近山脚,那些小小的紧挨的房子就越堆出都城迷你的影子。超市开了许多家,最大的那个位于镇子西南,邓莫迟把陆汀领进去,直奔生鲜区域。

光是蔬菜就摆了四排比人高的货架,水果有三排,都是琳琅满目的,甚至有陆汀在特区的超市和购物网站见到的品种。他不清楚这地方的支付方式,自己那点联邦纸币在此是否会是废纸一沓,但他好歹跟着“村长”——邓莫迟似乎胸有成竹,因此陆汀也放开胆子,拿了两盒草莓,摆进购物车一角。

印象中,这水果他只吃过两次,草莓味的东西倒是尝过不少。

邓莫迟主要拿是是蔬菜,连彩椒和苦瓜都拿了,还真是注重营养均衡。在水果区,他只拿了两颗桃子,放在陆汀的草莓旁边。

“你喜欢吃桃子吗?”陆汀推起小车,问。

“嗯。”邓莫迟走在旁边,插起口袋。

“我也喜欢。”陆汀偏过头,蹭他的肩膀,“桃核长得端正,就能做挂坠,长得丑,好好育苗的话,也能种出树。在这儿肯定能种活,说不定还能结果。”

“你很了解。”

“我种过,在我的飞船里,走之前木质树干都有小臂粗了,”陆汀看着地砖间的黑缝,推车的滚轮正一道道轧过,“其实我算是个业余植物学家,从土壤到扦插我都研究了很多年,虽然别人不认,但你以前认了,所以以后要记住哦。”

“你可以在家门口种。”邓莫迟在肉柜跟前驻足,认真地扫视几块保鲜膜包裹下的牛腩。

家门口?陆汀回过味来——说的是他们刚离开的那栋小房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邓莫迟已经在把他当家人了?那也是他的家。虽然是在这样一片充满未知的地界。

陆汀由衷地感觉到开心,这开心大得让他都有点意想不到。他也在肉柜前插起腰。邓莫迟拉开柜门,他作为烹饪经验丰富的那位,就摘下那块最好的,放到购物车里,两棵莴苣上。

之后,不紧不慢地,他们又拿了牛奶、油盐、茶和可可粉……陆汀都产生自己这是在特区的连锁超商闲逛的错觉了。他也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没来的时候,旁边这位从未下厨,可能主要靠找人蹭饭糊口。谁会不愿意接待仁波切呢?光是逛个超市,一路就被无数个小绿人行过无数个礼,能偶遇上,他们似乎都很兴奋,自觉保持的距离也隔不开嘈嘈的议论。

又或者,是那个幸子负责买菜做饭,在本该属于自己的厨房里?陆汀又想到这个可能,他记得幸子提过,这段时间由她负责仁波切的饮食起居。

陆汀莫名来气,还是十分严重的那种,旁边货架上正好摆了染发剂,正是他常用的牌子,他就随便抄起一盒往购物车里丢。再一看,竟是火红,类似于舒锐天生的发色。

邓莫迟拿起盒子端详。

“我不能再这么一截黑一截黄了,”陆汀大声宣布,“就它了,拿上就是缘分!”

邓莫迟却默默把染发剂摆回原位,换了一盒亚麻色的,跟陆汀的发尾比较了一下,确认差别不大,又在那人瞪直的目光中,把纸盒安置进那人推着的购物车里。

“这样适合你。”他说。

“适合是什么意思?”陆汀还在跟自己较劲,“不试试别的,怎么知道哪个最适合。”

“好看的意思。”邓莫迟不等他,直接往前走。

陆汀脸上青红一阵。你真是个笨蛋,他跟自己说,但心情也确实愉悦舒爽了。他推着他醒目的小车,尾随在邓莫迟身后,偷偷拿了三盒安全套,藏在蔬菜之间。当然,待会儿总会被看见,但他就是想藏上这么一会儿。

总不能被那人盯着挑选!不能被任何人盯着。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包装里寻找Alpha专用的最大型号,同时思考要用上几盒——这对一个十八岁的Omega来说,的确是件羞耻的事。

等离开那片区域,他却又开始后悔没拿五盒了。

逛到最后,陆汀才发觉这超市根本没有收银台,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超市对进店的顾客有扫描,对带出的商品也有扫描,相关费用会直接从他的账户扣除。

邓莫迟也不清楚自己账户里有多少钱,不过把小车推出安全门的时候,陆汀并没有听到警报声响起,那当然是够了。

两人在门口卸货,邓莫迟撑开袋子,陆汀负责把东西分类放好。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一直到陆汀拿开一盒番茄,三个紫色的扁形塑料盒露了出来。

这是最后留在购物车里的东西。

邓莫迟吸了口气,只是用鼻子,很不明显,但陆汀能听到。

“我没带抑制剂。”

“哦。”

“我四个月没发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

“没事。”

“你愿意和我用吗?”

“放进来吧。”邓莫迟把日用品的袋口撑得更大了些。

陆汀郑重地放入三盒套子,忽然有点心花怒放,“我能再去拿两盒吗?我跑过去。”他眼巴巴地望着邓莫迟。

“用完再说。”邓莫迟把透明口袋系紧,却没避开他的眼神,也没避开躲在货架后偷偷围观的几个小绿人,把几个口袋全都拎在左手,坦坦荡荡地朝陆汀伸出右手。

这下陆汀是完全心花怒放了。

“那我可要快努力,快攒够分数,不能白瞎这么多套子啊。”他带着点傻笑,小声地说,把装肉装菜的袋子都抢过来自己拿,紧紧挽上邓莫迟痊愈的右臂,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街上。

邓莫迟之前所说的电影院就在对面,但他似乎并不想进去看看,对于陆汀来说,则是只要跟着他去哪儿就好。两人又骑着摩托回到了山的另一面,储物箱缝隙里夹着一片菠菜叶,一路随风飘摇。

有了安全套那一出,陆汀的腿缝里又有些不对劲,他到家就跟邓莫迟说自己要染发,顺便想洗个澡。

邓莫迟却自告奋勇,要帮他染,“没有用过,想试试。”他从哪看都是那么无辜。

陆汀当然没了辙,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他坐在浴室镜前,老老实实地穿着衣服,衣服上还搭了一层塑料布,邓莫迟就在他身后,同样衣冠楚楚,套头衫的袖子高高地挽起来,对照着步骤说明一步步操作。

染发膏是白色的,头发被粘成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陆汀觉得自己这样很丑。他也在镜中看到邓莫迟,微微蹙眉耐心钻研的样子仍然是那么好看,手上涂抹梳理的力度也是那么谨慎又柔和,弄得人头皮**,就像陆汀的头发是比一级保密系统更难破解的命题。

我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洗澡,陆汀悄悄夹紧腿,咬着嘴唇想,这已经擦不干净了。

然而刚染完发不能太快接触热水,于是陆汀下厨,两人先吃了一顿,邓莫迟不负期望地解决干净了四道菜,陆汀也久违地感觉到了吃饭也是件值得享受的事。等他如愿以偿地终于洗完了澡,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将近三点钟,他简单套上衬衫,拎着湿漉漉的浴巾走出浴室。

邓莫迟居然没在书房,而在浴室外的餐厅坐着,盯着墙壁出神,椅背上搭着的正是陆汀的裤子。陆汀慌慌张张跑到他身后,一边提裤腰一边问:“怎么了?待会儿有事?”

“嗯,”邓莫迟贴心地没有回头,“接到电话,要去工厂一趟,你可以一起去看。”

“哇,那是造什么的工厂?”陆汀又来了精神,低头系起皮带,心说千万别跟我说是水果罐头。

“人。”邓莫迟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直说了出来,“人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