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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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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仁波切,”为首那位黑发黄脸的青年把右手按在左肩上,顺服地低着头说,“您回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转身钻回船舱。陆汀跟在他身后,合上舱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青年捏着对讲机,大概正在和谁通报什么,邓莫迟则站回操作台前,望着窗前的山谷。

陆汀再次把飞船腾空,问道:“我们去哪儿,山脚那片小房子吗?”

“嗯。”邓莫迟的目光已经变得平和,大概是被风吹醒了。

陆汀放匀速度,慢慢地靠近。这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是大雪纷飞,“薄膜”是透明的,望不到尽头,笼罩在距地面千余米的上空。雪山把它刺破,山体就出现一条明显的分界,上面冰封雪冻,下面山石裸露,偶有灌木点缀。

“他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陆汀又问。

“是在叫我。”

“仁——波——切,梵文吗?”陆汀把音节拉得很长,“听不懂。”

“藏文,可以理解成,”邓莫迟顿了顿,“村长。”

他这么一本正经,陆汀也就忍住不笑,趁着还剩一段距离,他觉得自己不能忘了正事。“村长大人,”他叫道,“您这个村是装了什么高端防护罩吗?”

“是一种辐射,源头在地下。”邓莫迟简单解释道。

陆汀仍是似懂非懂,“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好。”

陆汀心满意足,又瞧见地面上的指示灯,一块停机坪赫然出现在矮房旁边的空地上,竟还是能给飞行器充电充氢的那种。一群羊羔卧在几米远的草皮上,被Aldebaran-b吓得跑出去好远,几只牧羊的大狗冲着推进器狂叫,另一边,一个扎高马尾,穿白色连体衣的女子领着几个小绿人正在仰脸等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下飞船前,陆汀套上那件沾了口水的牛仔外套,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觉得这不是废话,因为观察了这么半天,他对此地的具体情况还是毫无头绪。

“危险的地方,不要乱跑。”邓莫迟竟这样说,说罢就率先从侧门跳下了船舱。

陆汀心中没底,还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挫败感,这人完全没想给他好好说明,什么都得让他自己去问、去看。村长又怎么会说自己的村是危险的?但他转念一想,邓莫迟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既然叮嘱了不要乱跑,就是要他跟紧的意思呗?现在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会儿风吹得很大,邓莫迟顶风走在前面,小绿人们都知趣地分散巡逻去了,只有那个高马尾女子迎了上来,和方才的青年一样低头行礼,邓莫迟也一样对她点了点头。

“先知早上就说,您今天会回来。”她笑道。

邓莫迟驻足,等陆汀站在自己身侧,才回问:“她在哪儿?”

“先知在石窟,”女子领两人来到一座矮房门前,“她已经在等您了。”

邓莫迟从毛衣的高领里掏了一下,扯断细绳,递到陆汀手里。那是个碧绿的坠子,像一块宝石,却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绿温润,还带着暖融融的体温。他按实陆汀的五指让他收好,“等我半个小时。”他又说。

陆汀应下来,看着邓莫迟独自走向远处山脚的石堆。那里有什么洞窟吗?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邓莫迟不能带自己去的地方。

细绳缠上五指,陆汀默默攥紧坠子,把手揣进口袋。

“贵客,请跟我来休息一会儿吧。”女子还是笑盈盈的,推开房门,暖风扑面而来。这矮房十分宽敞,圆顶高墙,竟都是木质结构,地上铺了层厚实的地毯,墙上也挂着毛毡织造的挂画,绣着星、月、太阳系简图,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叫我Lu就好。”陆汀说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几前和女子面对面坐下,他是盘腿,女子则是标准的跪坐。

她散发出清淡的薄荷味,是个Omega,五官纤细小巧,红唇点绛,脸画得很白,齐刘海则是乌黑,像日本女人。

“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说起罗马音,还真是日本人。

陆汀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挂坠,绕上脖颈,打上绳结。之所以现在放心拿出来,是因为他观察到,幸子的手部状态并非习惯武力的那一类人,恐怕连枪都没怎么拿过,是没法把宝贝从他身上抢走的。

“幸子小姐,这是信物、证件之类的东西,对吗?”他问道。

幸子抬起眼,从自己的领口里扯出一枚类似的吊坠,摊在手心给陆汀看:“是的。在马斯兰朵,我们把它称为‘标记石’,人人携带一枚,就可以从外面回到这里。”

马斯兰朵,陆汀记下这个奇怪的地名,“可以回来,那可以出去吗?”

“不行,”幸子摇了摇头,“如果要出去,必须获得先知的许可,仁波切除外。”

说着,她拿出一支扫描笔,对着手心的石头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参数就投影在枣红色的桌面上。

陆汀不经意般撑起下巴,手环的摄像孔对准那些数字,几秒钟后Lucy就在微型耳麦中悄声给出了反馈,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矿石,疑似合成材料。陆汀暗暗开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据的怀疑。只能进不能出?统一款式的衣裳、等级分明的礼仪?他越发觉得此地颇有些诡怪,好比一个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邓莫迟对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邓莫迟并不完全信任这个落脚处,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

那他坚持来到这里,还带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个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邓莫迟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个古怪阴沉的老太婆形象在陆汀脑海构建起来,她坐在石洞里举行仪式,意图预测未来,烛光曳曳,神神叨叨。不过,看邓莫迟方才的样子,他并不需要自己跟去当保镖,反而把这护身符似的东西交过来,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个。陆汀这样想着,决定暂停过度想象,把注意力暂时都放在面前这位似乎很好相处的幸子身上。

他套话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

“你们的仁波切,当时遇上你们,情况不太好吧?”他深沉地蹙了蹙眉,观察幸子的表情。

幸子张口,却没出声。

陆汀并不气馁,继续装他的知情人:“失去记忆对人打击还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面的老朋友,前两天费劲千辛万苦找他,等见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

“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着茶水表面回忆起来,“当时我也在,下着大雨,他的衣服被烧焦了几块,满脸都是冲花的血,也不肯说话。洗干净才发现是个美人呢。”

“你以前没见过他?”

“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来,密而齐的牙齿如同编贝,“贵客,您为什么觉得我之前见过他?”

“我想,仁波切在藏语里常被用作称呼活·佛,精神领袖,对吗?”陆汀重复Lucy方才查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们当然不会突然选一个人出来,认定是自己的精神领袖。”

幸子的瞳孔张大了些许,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测很有道理。”

陆汀心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决定冒个险,直接说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个孩子,你们一定注意很久了。”

既然是探口风,他当然不会说得太详细,但幸子的脸色的确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呀,”她盯着陆汀的眼睛,“我们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来,但他不肯,总是巧妙地避开我们,甚至不想有正面接触。失忆之后倒是好说话了许多。”

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八成就是这样——陆汀又想起惨死狱中的Karbo,想起当时,自己对他背后组织的怀疑。当年革命联盟宣布战败,绝非全军覆没,这个看似原始实则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与世隔绝,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基地。

居然从最初的西非搬到了这里。

至于寻找邓莫迟……陆汀不确定他们是靠什么线索找到的,也不知当年邓莫迟年纪多大,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战败后消失的那群Omega、他们所参与的秘密项目、邓莫迟母亲长达一年多的孕期,绝对都不是巧合。

突破点估计在他的父亲身上。

“仁波切”的父亲,传给他一身异能和一众追随者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陆汀并不指望自己能从幸子口中问出那位父亲的真实身份,虽然警察的职业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职业素质告诉他,不懂适可而止只会引火上身。

“可能他现在还是不相信你们,”陆汀开口道,“所以才带了我来。”

“嗯,”幸子点头,显出几分落寞,“这段时间由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但到目前为止,他和我说的话一只手就数得上来。仁波切还会有朋友?贵客,看到他带您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呢。”

陆汀以为自己会吃醋,他确实也吃了,但只有一下,再过一秒就变成无奈,或者说释然。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就算没有自己,邓莫迟也可以吃蔬菜,吃肉,住在舒适温暖的房间里,过有人照顾的生活。邓莫迟凭自己的本事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大财,只不过对此欲望不大,并不刻意追求,生活中的那些与他人存在关联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他也就更能清爽潇洒,我行我素。

“我们的交情不只是饮食起居那么简单啊。”陆汀笑道,然后就抿起嘴。他才不会因一时醋意就把“结番伴侣”这种关系搬出来,从而在另一位Omega面前证明自己所独有的亲密。

“劫狱的就是您吧,总统的小儿子,爆出来舆论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媒体都噤声。”幸子微笑着把陆汀凉掉的绿茶倒入筛盘,给他续了杯热的,“其实以仁波切的能力,他自己也可以出去,所以我们只是在这里等他,没有过去添乱。”

“是吗?”陆汀颔首致谢,却照旧没有动那杯新茶,“如果什么都靠自己,虽然能行,也会很累吧。”

“是什么都跟不上他,什么也都拦不住他,包括先知的网。他只是借用我们的地方,却没有归属于我们,”幸子陡然目光闪动,激动道,“仁波切永远来去自如。”

来去自如?陆汀短暂地愣了愣,旋即豁然开朗。是了,尽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来去自如这个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邓莫迟。永远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又该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经过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

陆汀一直为他感到高兴,有时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悲哀不是现在,陆汀心说,来去自如才好,你们这地方大概到处都是阴谋,不光是你们村长,我也想说走就走行吗!

却听幸子又道:“先知说,仁波切的心不在这里。”

“先知还能读心?能见我一面读读我的吗?”陆汀笑了。

幸子不否认,接着自己的话茬:“先知说,为什么不在,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陆汀饶有兴致。

“一是,他根本就没有心,只有开发过度的大脑,”幸子含了口茶,缓缓滑下喉咙,就像在吊陆汀的胃口,“二是,他在想念一个人,那个人不在这里。”

陆汀头皮忽然麻了,眼眶也猛然酸胀。不可能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他警告自己,决定停止套话进程。以现在的状态他恐怕会不知不觉变成被套的那个,而且有些事还是问邓莫迟本人更方便,也更安心。

于是他开始转移话题,竟能闲谈到屋外的羊羔上。不得不说只要打起精神找话,陆汀就是个聊天专家,幸子很快被他逗出了笑声,陆汀却时时暗自看表,想着半小时的约定。

好在邓莫迟和失忆前一样言出必行,离开后的第二十八分钟,他推开木门,拉上陆汀就走。

薄膜外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膜内更是宁静无比,时差原因,到达就临近傍晚,此时夜幕沉沉落下,一颗巨大的圆月嵌在山口,不远处的地面上则燃着许多簇火,中间大的是篝火,足有一人多高,周围小的似乎是烤肉的火,陆汀闻到香气。许多人影密密麻麻地围着这些赤红的亮块,光是被火光亮亮堂堂照着、陆汀能看见的,就有至少上百个。

“每天晚上都有集会。”邓莫迟解释道。

“我要去自我介绍一下吗?”陆汀不自觉和他挨得很紧。

“你想吗?”

“不太想。”陆汀琢磨起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种诡异的抗拒感。他总不能说,他觉得幸子很奇怪,那些小绿人恐怕也一样,他莫名觉得他们都不像真的活人。

却听邓莫迟干脆地说:“那就不用。”

他找了处靠边的小火堆,自己就地一坐,也示意陆汀坐下。结果两人刚一落座,方才围在这儿的几位就立刻起身行礼,然后牵着脚边的狗挪了地方。

周围几堆火也都空了,好像所有人都了解邓莫迟的脾气秉性,自觉和他保持距离。

一只新的烤羊腿被送上来,架在火上。

陆汀慢吞吞地磨蹭到邓莫迟身边,贴近他的耳朵:“他们这么怕你?全都毕恭毕敬的。”

“很无聊。”邓莫迟偏开脑袋,就像是下意识的。他说的大概是那些礼节。

“那先知怕你吗?”陆汀也不再试着靠近了,从腰后拎出匕首,开始剔肉。他看其他人都直接拿手撕,自己并不想效仿,肉很烫,但他还是割下烤得刚刚好的一块,喂到没法动手的伤员嘴边。

邓莫迟乖乖张嘴,安静地咬上羊肉,不碰他的手指,不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幸子和我说,你是他们的精神领袖。”陆汀轻声说,拿手背擦擦他嘴角的油,又去割了一块自己吃。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先知认为你的心不在这里,所以你想走就走,”陆汀转过脸,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明亮,在火光下,碧绿色很深,像是黑色,“她说你有可能在想念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

“哈哈,心这个概念确实太形而上学了,”陆汀笑了笑,把目光从邓莫迟脸上挪开,这张脸让他着迷,完美无缺,却也总是这样,一脸无欲无求的表情,“果然是先知,说话都高深莫测的。”

“人在想念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邓莫迟突然问道。

陆汀一怔:“这怎么说得清楚。”

邓莫迟看着他:“我以为你很了解。”

陆汀差点被气笑了,是啊我很了解,他想,我能说它是一种足够把人折磨疯的痛苦吗?我不能,就像我不能觍着脸在心里期盼,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理解,更近的距离。

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做得很好。

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没什么不对。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说出的话:“想一个人的时候自己是可以察觉的,他的样子,他说话时喜欢怎么咬字,又说过什么,笑的时候是怎样,不笑的时候是怎样……这些就算对别人描述不好,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想念,”哽了哽,他的声音都变得沉闷:“其实幸子要是没和我说那些就好了,她说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想人了吗?想的是我吗?”

邓莫迟慢慢地眨眼,不讲话,仰头看起夜空。

陆汀抹了抹眼角,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蠢,不用拿刀的那只手,抹上了油还要拿自己最喜欢的这件衬衫擦。但他还是擦了。心里也忽然非常安定,想想也对,要是邓莫迟回答我想的就是你,他才会惊慌失措。

“你都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想我,”他的声音又带了笑,“但也要允许我偶尔胡思乱想一下嘛,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因为这些狭隘的问题纠结很久。”

“我不是不想记得你。”邓莫迟说。

“我知道啊。”陆汀终于和他一样仰起脑袋,他看到远山上的枯石,也看到雪,那轮圆圆整整的明月溢满陡峭山峦间的缝隙,暖橙色夹杂铁锈红,环形山都清晰可见。

他也看到更远处,那朦胧的宇宙。高原的夜色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通透。回想起来,他亲眼看过的星空实在太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五十多天里,他和邓莫迟浮在远海,从Elnath顶部所见的丛丛星群,比这里要清晰,要深邃,照得大海都是荧光点点。那是漫天的流丽。

但现在留给他的这一片,也足够美。是吗?难道不是吗?

就在陆汀被沉默弄得无措,准备继续剔肉好缓解尴尬时,邓莫迟突然又开了口。他是对远处喊的:“工作室现在能用吗?”

“能——”众人的谈笑声都停成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的声音传了过来,“一直在维护,您随时可以用!”

邓莫迟站了起来。

陆汀抬眼,见他拍拍裤腿上的灰,兀自走远了几步,心想,我不会要一个人解决这条羊腿吧。

他不觉得“仁波切”工作的地方——怎么说也是机密,藏着那么多“真相”的那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打开,向自己展示。

因此也不打算自讨没趣。

“一只手干活很慢,可能来不及,”却见邓莫迟回头,众目睽睽和篝火之下,毫不避讳地看着过来,引得陆汀不可控也不可逃地与他对视,“你来帮我。”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请酷哥教教小陆怎么找回自信(?) 明天休息一天哦~

第五十章

陆汀追着邓莫迟的影子,穿过火光点点的荒野。后来火光没了,他们远离集会的嗡鸣,昏红月光无法在地面投出阴影,陆汀眼中草坡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他就跑近了些,试着牵上邓莫迟的衣角。

其实在这种空旷场地,他不用担心撞上什么,凭气味他就能判断邓莫迟的方位,也足够把人跟紧,但他不想这样做。

因为那很像一只狗。

陆汀并不讨厌犬类,简单又诚实的物种,确切地说他是很喜欢。如果变成狗,汪汪叫上几声就能护卫家园,打个滚撒个娇就能去做邓莫迟的宠物,他觉得那样也挺好。但做一只视力贫弱,连牵引绳都没有,只能徒劳地追着主人味道的丧家犬……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浮想的时候,邓莫迟又一次像在停电的毕宿五里那样,抽出衣角,捏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方向。又是仅到指尖的分寸,又是沉默的力道。

陆汀说:“谢谢。”

邓莫迟道:“没事。”

陆汀又说:“我以后会记得带手电筒的,还有夜视目镜。我有个包,基本工具都有,落在飞船里了。”

邓莫迟道:“明天拿吧。”

陆汀想了想:“老大,你的工作室在哪儿?”

邓莫迟认真回答:“向西北走,过两个土丘,在背风坡后面。”

陆汀的四指被攥在一起,只有拇指能动,他不自觉地把它搭回邓莫迟的手背。“那我们要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可能来不及了?”

“敲代码。”

“……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觉得,一是我不擅长,二是你的工作室应该保密等级挺高的,随便带我这个新来的进去,会招别人说闲话吧。”

“不想去可以不去。”

陆汀一愣,他感觉到邓莫迟手心的薄汗,指节不自觉地跳了跳。

邓莫迟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样难受,我也可以放开。”

陆汀一下子把他抓紧,用双手:“谁说难受了,我没觉得难受!”

他隐约觉得邓莫迟正在生气,因为自己的犹豫、忸怩、阴晴不定,至少是不太开心——然而下一秒邓莫迟就带他跑了起来,是飞奔,猝不及防地,陆汀摆起左臂,宽大的牛仔外套鼓风飘飞,只有袖子还箍在身上,原野干燥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可手指还是紧紧地交错。两个缓而长的草坡就这样打马而过。

到达目的地后,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突然加速的原因:“很冷。”

陆汀吸了吸鼻子:“只有我在流鼻涕。”

“老大,你怕我冷是不是?我里面只穿了一件,你发现了对吧?”他又紧接着问。

邓莫迟似有无奈地呼了口气,大概是默认了。他把左手掌纹按在门锁上,又去验证瞳孔,那几道门锁运转了一阵子才打开,他就推门进去,点亮所有的灯。

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玻璃房子,从外看是半透明的,从内向外则视线通透。椭圆形,半个网球场大小,像半颗扁扁的鹅蛋。地板是金属质地,在凹凸不平的坡上架出一个平面,铺的全是写过的稿纸。

邓莫迟寻常地踩上去,因为房屋中央那几张围成圈的写字台上还堆了更多,似乎那些纸上写的才是有用的内容。三台显示屏淹没其间,与常用尺寸不符的巨型主机则靠墙围了一圈,插着大大小小的磁盘,各色指示灯密集地闪。

至于生活用品……只有一台咖啡机孤零零地被排挤在最角落,从堆满咖啡豆的透明储藏槽来看,它八成没被用上过几次。

“那个,我错了,”陆汀挡在邓莫迟面前,帮他整理肩上的护带,把即将滑歪的两块夹板扶正,“我这几天挺奇怪的,反应忽快忽慢,情绪时好时坏,确实有点神经质,还老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说着奇怪的话。

邓莫迟却淡淡看着他,说:“你应该放松一点。”

陆汀点头:“我知道。”

邓莫迟又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会自动避开。但是和你,又很容易习惯,”他顿了顿,“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

陆汀忽地笑了:“这我也知道。”

邓莫迟的神情有一丝怀疑。

陆汀却还是完美地笑着,抬手捧住他的两颊,轻轻揉了揉:“你看我都得寸进尺了,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还会干别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时唇上展开的水光也是,“所以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这种“得寸进尺”大概是过了头,邓莫迟依次拿下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台电脑,待到屏幕亮起,相应的界面也出现在写字台圈内悬浮的半透明光屏,陆汀看出那是地图。

包含全球尚未封冻的赤道带,疏密不同的黄色光点正在闪动,大量参数在画面右下角的小方块内快速滑过。

邓莫迟拉开椅子,回头对陆汀说:“我们要先把停电进程关掉。”

陆汀意识到那意思是让自己坐过去,他照做了,面对满屏的字符不知如何下手,邓莫迟则坐上他邻座旁边的椅子,启动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

角度问题,陆汀看不见他屏幕上的状况,却听他说:“你看到的是主程序,还有九个子程序在同时运行,关停需要四十一个步骤。”

比想象中少,但陆汀还是哭笑不得地看向他的侧脸:“我第一步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出这是Python语言。”

邓莫迟兀自在自己的键盘上敲打,即便是单用一只左手,节奏听来还是又快又准,“先找到主程序第九行的正则表达式。”

陆汀赶紧滑动光标,“找到了!”

“按我接下来说的改。”

这是要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指导别人干活吗?陆汀有些诧异,尽管邓莫迟的超常之处有很多,并且有目共睹,但连屏幕都不看直接口头教人改编语句……这还是有些太自信了。究其原因,只能说那些函数和代码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不仅是背住,是随便拎出一行都能准确定位。他的大脑,恐怕也的确能够把两个互不相关的问题并联。

陆汀严格按照邓莫迟所说的开始修改,这种感觉很奇异,键盘错落的敲击声中,那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懒散,却很能让人安心,陆汀也从没听他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从主程序到子程序,竟真的只有四十一个步骤,那些子母程序也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复杂,多数都不超过三百行,语言简洁清晰,组合起来却能够控制整条赤道上的电网。

不过陆汀对它们的运行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就像一门字母都认识的外语,听人慢慢念着拼写出来,却仍然无法译出含义。他只是言听计从,代替了邓莫迟的一双手而已。

“病毒都……回收了吗?”他看着光屏地图上逐块熄灭的黄光,小声问道。

“没有,但不会继续攻击供电系统了,大多数人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邓莫迟的目光越过屏幕,看了他一眼,“你做得很好。”

“谢啦,”陆汀眯起眼笑,“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会看花眼,或者手抖。”

“过来吧。”邓莫迟的敲击声也停止了。他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陆汀起身,挨到邓莫迟身侧站好,显示在面前屏幕上的又是大量数据,随着光标滑动,偶尔出现一些图表。

“这是什么?”

“你会想到什么?”邓莫迟反问,“能读懂多少?”

“气压值、地表温度、湿度、风速、自转公转还有偏差角度……从2090年至今,”陆汀瞪大双眼,“是在描述一个星球?”

“是火星?”他又问。

“嗯。”邓莫迟把画面停在一组纵向对比数据上,放大了些许,“有看出什么不对吗?”

“我——”陆汀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原本是航天局内部的一部分加密文件,这里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截取到手却不能破译出来,”邓莫迟道,“我试了几种算法,然后整理出这些。”

“现在放大的这一组,是CR-119望远镜传回来的,”陆汀盯着图表中几乎紧贴x轴的几条平缓折线,读道,“是它监测的火星表面电磁波反射量?”

“是的。”

“可是九年了……几乎每年的曲线都没有变化。”陆汀揉揉眼睛,“无线电波、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αγX射线,为什么平均值全都保持在一个狭小的波动区间内。”

邓莫迟把椅子转了九十度,抬眼看他:“你觉得人类活动会对这些造成很大影响,对吗?”

“至少无线电波和可见光的反射量,理应有很大的提升,”陆汀怔怔地回看过去,“现在它们还是太低了,日间夜间差别也不大,人在上面生活、通信,不可能是这样。”

邓莫迟道:“所以你猜到了。”

陆汀目光躲闪,此时邓莫迟眼中有着慑目的光彩,但他本能般不想去对视。“火星上根本就没有人?”他不敢垂眼,就抬着下巴盯紧地图,“那么多人都去哪了?这不可能。”

邓莫迟又换了一组数据放大,“还有其他佐证。比如某些区域的惰性气体浓度、水蒸气浓度,政府的确在严格监控火星的状况,但也确实没有把大量活人放上去。”

陆汀看着那些数字和图表。是的,邓莫迟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现在被证明的结论也是他早有推测的,早在他目睹母亲惨死,自欺欺人的侥幸就从他身上消失了,又到后来,他听到广播,看到关键词、父亲的狼狈巡讲、全世界的停电——那似乎可以算作邓莫迟赠与所有人的逐步引导。从小播到大的《Home on Mars》只是按剧本演出的宣传片,所谓移民计划也毫无真实可言,是他父亲,联合许多“聪明人”,给这世界捧上的巨大骗局。

然而当事实这样铁板钉钉地出现在眼前,甚至不需要他再去说服自己时,陆汀还是需要花上些时间去接受。

罪恶感是会蔓延的,哪怕只有一层血缘的联系,又哪怕,他已经尽己所能去割裂了,罪恶感还是存在,成千上万人的血有多重,附着他的骨骼,谴责他的无知。

他一屁股坐上地板,双手多余般扶上膝盖,不想看地上的稿纸,不想光屏,不想看邓莫迟更不想看自己,于是高抬起头。室内光线太亮,他看到玻璃吊顶外,星光都湮没,只剩那一轮红月高悬。

邓莫迟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这让陆汀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中多少能抓住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所以,第三组词,就是要说这些吗?”

“我没有想好,”邓莫迟也和他一样坐上地面,拉了拉他,好让他一同靠上写字台侧面的挡板,“那是被动选择。如果这次我没回来,那这些数据就会在五天之后自动公布。”

“然后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陆汀看着月亮,慢慢地说,“然后政府失信,游行和声讨伴随恐慌一起爆发,有人会站出来指挥,有人会制止,有人流血,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革命。”

“这是先知的目的。”邓莫迟道。

“当然,他们本来就是革命军。”

“但不是我的。”

“什么?”陆汀转过脸,邓莫迟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眼睫下蓄着浓密的阴影,显出隐隐的疲惫。

“我设计了更复杂的防火墙,把这些暂时可以算作证据的东西保护起来,在今天之前没有给任何人看。我在想,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可能是……死了。”七个字,陆汀说得艰涩极了。比如何振声的家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

“死在太空中吗?但是其他人还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谈论当前的生活,”邓莫迟蹙着眉捏住鼻梁,“如果都是投影,背后就必须有**控。”

“但如果操控影像的人不是和本人一样了解情况,存有那些记忆……”陆汀照着这个角度思索道,“那就不可能那么逼真,一定会在相熟的亲朋面前穿帮。”

“嗯。”

“如果对火星上的生活没有统一口径,也会被人发现不对。”

“当然。”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又到底在哪儿,也不能去火星亲眼看看,所以不想操之过急。假如这些猜测是错的,造成混乱局面又被驳倒,那以后就很难被相信了。”

邓莫迟点头:“自己都存疑的东西,也不能叫真相吧。”

陆汀一时说不出话。邓莫迟考虑得多么周全,又是站在多么负责且客观的角度上,去思考这整件事里的所有未知。他理应把自己也摆正,去帮忙琢磨一样的问题,但他发觉自己很难靠近“局外人”的幸运宝座,他很难,排开那些扰乱自己的想法。

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在我还有勇气的时候。陆汀这样决定。

他开口:“反正现在可以确定,政府在骗人,移民计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那一百多万人到底去了哪儿,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能够说服大众的证据,我们都去找吧。”

邓莫迟道:“那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你这样相信我,让我待在你身边,这是我昨天还不敢想的事呢,”陆汀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你可能不知道,或者忘了,这个大阴谋……它背后最主要的人,就是我爸。”

“我知道。”

陆汀的头埋得更低了:“你不介意吗?”

邓莫迟直接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劫狱,再也回不去,是为了我。”

又一次面对面,又一次逃无可逃,邓莫迟沉静的眼中有温度,也有千钧的重量,要把陆汀压倒。你在躲什么?邓莫迟仿佛在这样说。陆汀的下巴碰到指缝肌肤的柔嫩、指腹薄茧的粗糙,那感觉就像烧烫的针扎一样热,但他完全使不上力气让自己坐直,逃离这掌心。

陆汀就这样呆呆杵了一会儿,至少有一分多钟,邓莫迟也就这样呆呆地托着他,从指尖到手腕,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有些无措,也都在发愣。

“我想说你很勇敢。”最终是邓莫迟先开了口,腼腆地眨了眨眼,“你父亲的情况,会给你很大心理压力,我能理解。”

“……”陆汀脸上的僵愣忽然化开了,化成一副要哭的表情,邓莫迟和他说着些,让他觉得很安定,很暖和,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

“大概两个月前,她死了,也是和火星有关的项目,我见了她最后一面,看她太痛苦,就给她打了安乐死的药……没有人说我错了,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妈妈。所以我现在想到火星,还有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情绪波动很大,又觉得没意义,太矫情,想把它压下去……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都很差劲,我每天都做梦,梦到一座桥,我在这边,可所有人都走到了那边,包括我妈,也包括你……我跑过去的时候桥就断了。我真的,我说不明白这种感觉。”

每说一个字,眼眶就蓄起更多的泪,撑不住了,它们就滑下去,顺着陆汀的脸颊,流湿他的耳根和脖子,也流湿邓莫迟的手心。

而邓莫迟静静看着他,似有困惑,欲言又止。同时鼻下冒出殷红,邓莫迟立刻转向没有陆汀的另一侧,朝空地低下头,血珠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他就抓来几张干净的给自己擦抹。

对他来说,流鼻血并不是稀奇事。

而陆汀立刻就急了,方才的愁情和自怜都散尽,他心里只剩“邓莫迟在流血”这一件事,跑到咖啡机跟前,他接出饮用的凉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跑回来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衬衫袖口给他擦脸。擦不了太干净,红艳血迹留在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嘴唇,更鲜明、更凌厉了,和邓莫迟熬出血丝的眼睛一样,有种脆弱的妖美。

陆汀无法欣赏,血气和铁锈的味道太接近,此时竟全都让他呼吸困难,按照老方法用力捏住鼻梁,他只希望这些血迹从未来过。

“你经常这样流血,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天他们洗脑,他们还上了别的是不是?”他混乱地问道。

“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邓莫迟答非所问。

陆汀忽然发不出声音,咬到了舌头。

“陆汀,”邓莫迟却扯下额头上的手帕,捏在左手擦了擦残血,接着随手丢掉,抬手用拇指擦他腮边的泪,“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第五十一章

“那我不哭了,老大,我不哭了。”陆汀开始给自己抹泪,他慌慌张张地掀起牛仔外套的衣角,在自己皮肤上擦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再放下来,他已经恢复干燥,只是从脸颊到眼眶都变得通红,比方才更红。

邓莫迟对这反应感到不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这样还不如哭。”

陆汀干脆站起身子,“那我出去缓一缓。”他受惊似的望下来,胸口剧烈起伏。

邓莫迟倒也不拦,开始闭目养神:“有狼,注意安全。”

陆汀裹紧衣裳跑出工作室,冷风迎头把他吹出好几个激灵。有狼?这片薄膜的覆盖区域得有多广才能容纳那种早已濒危的猛兽。他觉得邓莫迟一定是不好意思留自己,在吓唬人。可他怎么就头脑一热地溜出来了呢——免得哭鼻子,再让邓莫迟觉得难过?身上只有一把手枪装着十二发子弹,再就是有一把沾着羊油的匕首,他不准备逞能跑进那片黑乎乎的荒地。

于是陆汀靠在“鹅蛋”的墙边坐下,专门估计了一下视线角度,挑了个邓莫迟看不见的犄角旮旯。狼狈还是要藏一藏的。但这玻璃从外看屋里只有模模糊糊一片,他也无法确定邓莫迟此时究竟在哪儿,又有没有为自己张望。

“宇宙大力怪先生,”Lucy冷不丁开了口,“我必须提醒您,室外只有零下九摄氏度。”

“我正好凉快一下。”陆汀盘腿坐下。地面很凉,草也扎人,他对自己说,裤子太薄了,你太没出息了。

可他吹了风也没什么进步,怪异的红月亮都被吹进了云里,露出的光是一圈皎洁清辉,他却还是那副软弱的老样子,非常想哭。他不断地回想邓莫迟说“我也会疼”时的样子,太动人了,几乎是在说“我爱你”,但这显然是他自己臆测过度,又想到多少次,那些从邓莫迟体内流出的血,他情愿替他流,但做不到。

出现那种症状,会是因为用脑过度吗?除了恢复速度快之外,邓莫迟的身体素质并没有特别超于常人的地方,会不会过效使用的大脑对他的身体而言是种负担?

陆汀沉思着,点了支烟。

大概是检测到焦油逸散,Lucy又提醒道:“研究表明,人只能在抽烟时得到暂时的欢愉,却不能在之后获得更清醒的大脑和更出色的表现。”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陆汀皱眉,“说好了出门在外,保持安静。”

“因为您今天做了很多失恋人类热衷于做的事,很像一个笨蛋,为了您的身心健康,恕我不能看您误入歧——”

陆汀把耳麦摘下,又嫌不够彻底,干脆把手环也关了。

随后他小声哼着不成调子的歌,继续抽他的七星水蜜桃。

抽了一小半,他就听见狼嚎,并不像是幻听,在很远的地方相互呼应,又被涨潮似的大风骤然吹到耳边。但不知怎的,陆汀心里抓不出一丝的紧张感,好像狼来了才好,他正好可以打上一架,痛快地喊上几嗓子,把自己转回正常的状态。

直到一支烟抽到底,他也没有等到一匹猛兽。把冻硬的滤嘴藏进裤兜,陆汀回到门前,脸对准安保屏,点了点标有访客图标的红色按钮。

铃声未落,邓莫迟就开了门。

“确实挺冷的。”陆汀打了个喷嚏。

“你抽烟了。”邓莫迟用门板把陆汀兜进屋里,插上电磁门锁。

“刚才,你在门口等我敲门?”陆汀看到玻璃门框上的一点血痕,同样的高度,邓莫迟鼻尖上也有一点没擦净的。

那人把鼻子抵上门框发呆等待的模样浮现眼前。

邓莫迟却伸出手:“我要一支。”

陆汀给他递烟,给他点火,看他大猫似的眯了眯眼,咬破烟卷里藏的果味珠子。直到合上打火机盖,陆汀的佯装镇定才停止。他跟着邓莫迟走向那圈写字台,堆积如山的稿纸突然被拂下桌沿,哗啦啦掉了一地,邓莫迟清出一块桌面,坐上左半边。

他看过来,均匀地吐出烟雾,好像有话要说。

陆汀在裤腿上抹了把手心的汗,心领神会地在右半边的空位坐定。

“我流鼻血量都不大,也很容易止住,”邓莫迟慢慢地说,“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陆汀心说这是什么逻辑,他瞪着那人闪烁的烟头:“我现在很想直接把你这支烟抢走。”

烟杆被藏到身体另一侧,邓莫迟颇为无辜地侧目看他:“鼻血和烟没有关系。”

“那什么有关系?”陆汀吸了口气,用力按住自己的眉骨,“昨天陆秉异审你,到底都用了什么?”

“洗脑、电击、几个刺激神经的基线测试,”邓莫迟坦然说道,“期间我和你父亲有半小时的独处时间,我试着给他催眠,成功了,就复制了他的虹膜、DNA、指纹、声纹。”

“不过十三分钟左右的时候他就清醒了,”邓莫迟又道,“是我见过最难催眠的人之一,意志力非常强大。”

陆汀听懂了,他也终于能够理解邓莫迟只身犯险的目的——把总统的那些相关信息复制到手,以后进行机密破译等工作的时候必然会少上许多麻烦,邓莫迟才不是那种做无用功的冤大头。以陆汀现在的立场,他也理应为这个突破感到庆幸、兴奋,可他还是一脸难过的表情。

“你还记得审讯的时候,除了我爸之外其他人长什么样吗?”他问道。

“记得。”

“以后也别忘了,”陆汀入神地盯着地面稿纸上一行难懂的矩阵方程,其实他只是需要一个定点去看,“我抓到他们,给他们每个都来一遍,不信折腾不出鼻血。”

“……”

“我认真的,”陆汀半转过身子,又开始盯邓莫迟的睫毛,“说了我就早晚会做到。”

“洗脑没有奏效,我也没有脑损伤。”

“但这个过程你得承认它就是非常痛苦。我见过被那样审的人,最后都是精神崩溃,七窍流血,各种功能紊乱,你不能因为坚持下来了就说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躯。”

“它反而让我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陆汀愣了愣,忽然噤了声。

邓莫迟低下头,碾灭剩下的半支香烟,“那些我忘掉的,现在都记得差不多了,有一点提示就会想起一大串。”

“那是好事啊。”陆汀下意识打断,他竟害怕让邓莫迟继续说下去。

邓莫迟固然没有就此停下:“只有一个人,还有和他相关的事,全都是空白,”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左手握着右边的夹板,“我确定这个人存在,其他想了很久,全都想不起来。”

“是这样啊。”陆汀低声道。

又一次,两人陷入了共同的沉默,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各自僵着视线不去相交,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至少陆汀觉得这便是度秒如年,他的灵魂被磨出了窍,把他的嘴紧紧捂住,也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抬起手腕看一看表,抑或探向身侧,去摸一摸邓莫迟脊梁下愈来愈重的呼吸。

“你为什么不说?”邓莫迟突然道。

“啊?说什么?”陆汀恍然立直腰杆。

邓莫迟还是那样前倾上身拄在自己膝盖上,但回过头,看了他:“说那个人就是你。”

陆汀无疑是诧异的,但他不自觉地翘着唇角,在笑:“所以你现在都记起来了?我们两个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