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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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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战斗机已经恢复原本的形态,樱桃红也褪成了铁灰,在建筑群中低空飞行,后方追着几辆警用摩托,Lucy在屏幕上提示,数量是16,最近的距离不过二百米。四周已然警铃大作,青红相间的指示灯混着霓虹,被夹杂黑雪的大雨冲得光怪陆离。

制动杆被陆汀扳到极限,飞船擦着边,绕过又一栋钟楼形商厦。仿佛能看见机翼在水泥上刮出的火星,看准了刁钻角度,陆汀要赌一把——这是Aldebaran-b能转的最急的弯了,倘若那些摩托硬追,凭他的经验来看,它们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砸上隔壁的大楼。

随后,果然,几声巨响穿过粘稠雨声,陆汀在后视镜里看到被撞出豁口的楼面,还有接连爆炸的几团火光。

陆汀暗自松了口气,匀出工夫叫道:“他怎么样了!”

舒锐烦躁道:“还在昏迷,您开这么猛就算醒了也得昏回去。”

“不好意思,”陆汀给后舱开了富氧模式,好让环境多少友好一点,“技术有限,要想活命待会儿只能更猛!”

这不是夸张,甩掉了几辆摩托,马上又有新的冲上来,直升机、Y型飞车、与Aldebaran-b形制类似的战斗型飞行器……追逐也不再是仅限于身后,四平八稳显然是行不通的。陆汀在肩头揩掉迷眼的汗,清晰地看到,包围正在形成,两侧高楼的空隙被远光灯填满,刺目地照进他的飞船,激光柱和轻型炮在四围乱射一气,逼得他不得不随时调整飞行高度。地图显示前方也有几架轻型飞车正在往回冲,恐怕是准备来个包抄

陆汀眯了眯眼睛。他的那群前同事终于行动起来了——

还真是效率低下。

无论如何,他离海岸线只剩不到五十公里了。

他要去海岸,要找到海。此时身处明月城附近,不比特区路宽道直,而Aldebaran-b体积太大,只能在主干道和少部分街巷行动,因此在城市中很难占到优势。没完没了的你追我赶当然不是办法,陆汀明白,时间任其拖延下去,先死的必然是自己,况且刚才的几个高难度转向已经难以避免地擦坏了几面墙,撞翻了几户人家的招牌和阳台,要是再靠近地面一点弄伤行人都不是不可能,更有子弹追着他扫,扫坏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他要是接着在私人财产上横冲直撞,那和居民区里随意开火的警队又有什么区别?

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陆汀目前能想到的,只有大海。这种天气的海雾是很浓的,只要冲过去了,再把背景反射面板打开,把反雷达启动,那他们就能做到真正的隐身。倒不是非要回去找毕宿五,随便在海面漂上一会儿就足够休养生息了。

视线中出现那三架准备反向包抄的灰熊战斗机时,陆汀大喊了声“小心”,发了两梭磷弹出去,随即在眼睛被刺伤之前,把航线拔高。上方那条窄缝被两栋高厦夹着,米,而他的Aldebaran-,米左右,他必须把飞行角度拔到基本垂直,才能在其中通行。成功了。飞船没有一处显示碰撞剐蹭,而笨重的灰熊是绝对挤不进来的,至于那些稍小一点的飞行器,更是做不到垂直爬升,这也就意味着,大约二百层的建筑,在他爬到顶前的这十几秒,都可以暂时保证他的安全。

陆汀扶住驾驶座,回头看了一眼。后舱的杂物摔得乱七八糟,他的保险箱都哐当摔倒了舱尾的角落,舒锐跟何振声被惯性带得躺倒在侧壁上,好在邓莫迟身上绑了安全带,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座位里面。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舒锐费劲爬到邓莫迟身侧,“你有没有注意到,顶灯动不动会闪,玻璃也在用一种超细频次在震动。”

陆汀当然注意到了,他面前的挡风玻璃就像被泡进了超声波清洁机的水槽里,纳米材质沾不上雨,但总会有水珠暂时落在上面,立刻被震成肉眼难见的极小水珠,好像一片雾。还有仪表盘和电信号偶尔失序的那一两秒、手握操作杆时骨骼的微麻,他也察觉得清清楚楚。这些当然都是反常的,但陆汀没有说话。挑了个空档,他钻出楼缝,又换了条窄路摆正机身,继续朝向大海。

目前还没有人追上来。

“他身上有第零元素吧,”舒锐在何振声帮忙打开的药箱中翻找,“陆汀你跟我说实话,不然现在我们都得死!”

“有,你要干什么?”陆汀继续提速。

“平时他可以控制,但现在不行,身体是昏迷的,可大脑不是,情绪起伏很大。目前我们的研究表明,这种概念物质……姑且说是元素吧,在紊乱是会释放某种能量粒子,与外界形成分子甚至原子尺度上的共振,产生的能量未知,无限制,不可控。简单来说就是,他的波动再大一点——”

“就会把我们都振碎?”何振声道。

“也许吧,研究还不够深入,”舒锐按下邓莫迟的后颈,扯开衣领,直接把手中的针剂推入脊椎,“反正我看玻璃是快要碎了。”

“我靠!”陆汀差点把自己的安全带扯下来,他想跑回后舱去,“你拿的是什么?”

“镇静剂,”舒锐白了他一眼,“西装都汗透了,镇静一下他自己也好受。”

陆汀吞了吞口水,舒锐说的没有错,是他反应过度了。可就算再心如乱麻,他也必须专心驾驶——至少表面上要专心,如果这都保持不住了,那他离把飞船开进阴沟里也不远了。迅速掠过这片街区,陆汀因为前方的一条十字路口骤然紧张起来,但当他路过,方才四面夹击的情况仍然没有出现。

后视镜里只有几辆小摩托,冒着大雨被越推越远,Lucy也检测不到附近的重型机械。难道真的甩掉了?几个急转弯几个直升直降又过了几道窄缝,就甩掉了?

不过太久没这么玩命地开过飞船,Aldebaran-b就像是不适应战斗模式,纳米核发动机已经过热了,陆汀也累得有些脱水。他设置好路线和修复模式,把驾驶位交给何振声,拿了瓶水回到后舱。

邓莫迟仍是双目紧闭,漆黑的眉头倒是舒展了不少,摸一摸额头,那些冷汗也干得差不多。陆汀听着他平和的呼吸,心中安定了几分,拧开瓶盖,把瓶口抵上邓莫迟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倾斜瓶体。

手臂肌肉紧绷,不如平时听使唤,陆汀眼看着水漏出去不少,蜿蜒流进邓莫迟的领口,却没多少被他喝了进去。

“喂,你自己也记得喝点啊,”舒锐刚把陆汀的保险箱抱回原位,斜斜地瞥着他,说,“我看你脸色煞白四肢无力的,以前在警校开战斗机也这样?”

“得了吧,我就是这两天睡得太少,也太紧张。”陆汀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我观察了一下,上次劫狱也是,这次下地也是,你体能明显不如以前,是和你家这位有关的你就虚了,还是说……”舒锐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支针,我说过对身体伤害很大,你没忘吧。”

“您别想象过度啊,我好歹二十不到至于那么脆吗?主要是以前没有这么累过,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陆汀摆了摆手,“麻烦回避一下。”

“你干嘛?”

“我喝水。”最后一个字被陆汀闷进瓶口里。

舒锐十分配合地背过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在大约五分钟后才抱着一堆零碎回来。果然,他看到邓莫迟恢复红润的嘴唇,以及陆汀红润得不太正常的脸。

我的天哪,舒锐看着双手插裤兜装没事人的发小,心想,如果昏在这儿的是何振声,自己能那么喂水吗?

估计不行。毕竟还没接过吻,如果第一次就是那种类似于偷亲的不去直视对方情状,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可悲。

“我说真的,你不准备跟他说吗?”舒锐冷眼看着邓莫迟过分平静的睡颜,“我就是觉得很奇怪,这明明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就是我们两个的事,”陆汀道,“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舒锐看出他的意思,是在让自己别多管闲事,“陆汀,”他烦了,“你不操心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的身体,你操心什么?”

陆汀愣了愣,好像突然疼了一下,他有些呆呆地指向窗外,“比如现在,天下大乱。”

“是的,是的,天下大乱,社交网络已经炸开了,大街上也是,世界各地的其余十七个接收塔,都有网民自发组织要去探查曝光,”Lucy及时播报道,“政府目前没有屏蔽信息,只是派出大量警力上街维稳,给出公告,明天的发射暂时搁置,三天后举行发布会和记者会。”

搁置了,还是暂时,这是准备在会议上“澄清”?陆汀想不通还有什么好辩白的。

如今回忆那个会在他练钢琴时拿戒尺打他,也会在聚会上推开杯盏,悄悄给他抓糖果吃的父亲,脑海中的轮廓也十分模糊了,就像一个设备出了故障的投影,每个成像点放大来看,都是“杀人犯”这三个字。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人人都有知情权,”舒锐揉了揉太阳穴,“我们做的只是把权利还给他们。也是制止明天新的九万多人上去送死的最直接的方法。”

“我是在想,这其实不是邓莫迟自己的打算和想法,”陆汀垂下眼睫,握紧那只搭在椅把上的手,“我怕他醒过来之后难受。”

“什么意思?”

陆汀正为如何回答而发愁,眼看着舒锐还要追问,却听何振声突然开口:“拦路的来了。”

“不是快到海边了吗!”陆汀跑回驾驶舱,光屏上赫然出现了一排代表敌方的红点,是流动包围的队形,具体装备情况Lucy还在扫描。

“就是守在海边,”何振声倒是淡定,检查起本船的武装剩余,各种武器基本都是满的,能够随时调用,这让他嘴角甚至又浮现笑意,“要抓咱们的人很懂啊。”

陆汀的心却凉了半截,随着一架架重型战斗机的具体数据出现在眼前,他心中硬碰硬闯过海岸线的希望就被一点点磨损。能够调用这么多装备,又能这么准确地猜出他的逃亡方向,陆汀甚至开始怀疑,这都是父亲的亲自授意。

那他会不会猜出毕宿五也停在远海,会派人去搜吗?这次Lucy还能隐藏住吗?Aldebaran-b虽然能在大洋表面漂上一阵,但总要回到母舰进行补给。

陆汀不准备再往下琢磨。

总不能因为未知风险而把自己困在原地。

“你以前玩过战斗机吗?”他问何振声。

“上学的时候你大哥被我按在地上摩擦。”何振声笑道,“只要不出大气,随便这么玩。”

“好。”陆汀定睛望着不远处,模糊光点已经一字排开,海岸线就在前面不到两千米处,他放慢航速,又道:“我这种飞船,准备爬升的时候尾部的火会变成红色,先骗过去,在他们准备抬高开火角度的时候,突然俯冲,这条海岸线是断崖,直接冲到海里,不存在搁浅的问题,这艘船水下性能虽然比不过潜艇,但足够在海面下八十米以内快速前进半小时,”他顿了顿,“你觉得可行吗?”

“可以试试。”

“从爬升准备转变成90度俯冲,时间保证在两秒以内,控制难度很大,我需要你在副驾帮我,”陆汀迅速在触屏上调整各项参数,眼睛睁得更圆了,好像他目眦欲裂面对的,是凶兽也是仇敌,“我控制上下角度,你控制左右,同时注意风速。风险仍然有,真不行了就是我们四个一起死。”

“没问题。”何振声舒展了一下筋骨,在副驾驶上坐好。

“没必要这样。”舒锐也从后舱走了过来。

“你快点回去坐下,系安全带,”陆汀紧握拉杆,已经在手心攥出了痛感,“正面交锋还有二十多秒。”

舒锐却没搭理他,“陆伯伯,您好。”他竟然这样说。

陆汀不可置信地在反光镜中看到,舒锐把手环举在面前,通话对面板上钉钉的,也正是他的父亲。

“是陆汀让我联系您的,他就在我旁边,正准备减速了,”舒锐在镜中使着眼色,还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嗯,他不准备硬冲。”

距防线只剩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陆汀停了下来。

舒锐的神情稍稍放松了,“好的,让他自己说吧。”

陆汀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手环,有些明白舒锐的意思,十几年的朋友了,对方挤眉弄眼几下,自己心里就会多上点数。

“老三,你还好吗?”父亲略显苍老的声线传入耳畔。

“如您所见,我不但活着,还顺风顺水。”陆汀把自己想成一个绑匪,硬邦邦地说,“就是现在遇上了麻烦。还请您帮个忙,五分钟内把武装撤开,退到二十公里之外。”

“否则你就撕票吗?把你最好的朋友一枪崩死。”陆秉异笑。

“确切地说,他好像准备把我直接掐死,已经握在我的喉咙上了,”舒锐沙哑地说道,“陆伯伯,给您打电话实属被迫,因为我的一条命耽误重刑犯的抓捕,的确不合算。我不放心的也只是SHOOPP而已,因为以前跟董事会签过协议,我持有的51%的股份会在我确认死亡后自动捐给几家慈善机构,SHOOPP也会自动停止主要业务,各分公司解散,”他艰难地长呼了口气,声音也带了隐隐的抖,“管公司太早,当时是害怕被害死,才做了这种傻事,又做公证又媒体宣传,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协议还没到期,如果我死了,SHOOPP就废了,我担心在这种节骨眼上无法给政府提供相应的财力和技术支持。”

“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不想死。”

“如果我死后SHOOPP股份情况保持原状,继续支持政府,会不会面临第二次失信呢?”舒锐继续自顾自地说。

陆汀起身,“咔嚓”掰了一下自己的手骨,冷冷道:“听到了吗?这是颈椎,再掰就能断,我不是不会杀他。”

“你想要什么?”陆秉异问。

“我说过,给我让地儿,别挡路。”

“可以。我的条件是把小锐放了,”陆秉异似笑非笑,“我不能让小鬼讹我第二次啊。”

“当然。”陆汀想了想,说。

对面静了一会儿,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海岸线上的灯串分散开来,又过了几分钟,Lucy报告,它们已经撤退到二十公里以外,并且还在远离,没有回头的迹象。

只有一架直升机落上了陡崖边缘。

“到边上就把我放下吧,”舒锐站在腹舱出口前,“那是等我的。”

“真的要走了?”自由的海就在面前,陆汀竟不想走完这剩下的五十米,“那种玩意儿,我们直接越过去它也没办法。”

“刚才看你配合那么默契,还以为你懂了,我只有回到SHOOPP才能做我该做的事,怎么说来着,里应外合,”舒锐撩起薄眼皮,笑笑地看着他,“在这儿跟着你们,我最多打个针再包扎一下,你们自己也能弄好。我最大的作用已经发挥完啦。”

“我总觉得我爸已经知道我们刚才,是在演戏了,我们演那一出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因为他之前不清楚SHOOPP的股份情况,所以才吃了哑巴亏,”陆汀皱着眉头,“我怕你一回去他就对你不利。”

“你以前难道觉得他不知道吗?我能在自己家被绑走,总统先生就已经明白我站在哪一边了,但他还是不能让我死,从小到大盼我死的太多了,谁成功了?”舒锐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们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Aldebaran-b悬浮在直升机上空,腹舱的圆形出口徐徐打开,垂出一条装了攀登条的绳子。

舒锐把安全扣在腿和腰上绑好,没有立刻跳下去,抬眼看着何振声。

“你很聪明。”何振声起身,来到他跟前。

“你绑我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舒锐笑眯眯的,“没想到我的聪明还能这么用。”

“保重。”何振声两手空空地垂在身侧。

舒锐张了张嘴,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甚至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这是一个吻,轻得像假的,但也是真的第一次。

亲完之后,舒锐就像把自己吓傻了,还是没什么话在嘴边。

“拜拜,别太拼了注意身体。”这句话是对陆汀说的。

随后舒锐只身跳了下去,海风吹得很急,雨也在落,他宽大的白色衣裳就像面旗帜。

SHOOPP新概念时装。陆汀想。

之后深入远海的路算得上顺利,除去方向大小都不确定的大风之外,没什么可担心的。陆汀与何振声也陷入莫名的沉默,风暴停歇后,Aldebaran-b加到80%的高速,由Lucy接管,两人就在后舱默默喝水,一起盯着那个始终静坐的人。有种流浪的错觉,他们确实也都疲惫万分,没有力气去商讨接下来的方向,没精神再去顾虑任何,回看刚刚干成的“大事”,只想等这人醒来,给点意见。

大约凌晨一点十分,邓莫迟醒了,普通剂量的镇静剂的确对他作用有限。睁眼的刹那,他的目光撞在陆汀脸上,又马上挪向何振声。

那是戒备、陌生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遮掩。

“嘿,又把我给忘了?”何振声拍了下大腿,“合着您是烧一次忘一次啊!”

“想起来了,你姓何。”邓莫迟没再多说,目光再次落回陆汀脸上,也不说话,隐形眼镜还在,眸子黑漆漆的,内眼角还蓄着红血丝,专心到无辜的地步,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陆汀险些腿软,他真想就地跪下,抱着邓莫迟的腿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是要我的命吗,他要在邓莫迟说“我想不起来”之前把他的话都堵回去,这想法当然是徒劳的,他听见邓莫迟又开了口,这语气中甚至带了欣喜,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陆汀,这次我没有忘记你。”

作者有话说:

上了一天的课头好疼5555 关于陆秉异的目的,还有隐情没揭露,但他确实不是灭霸行为,他觉得自己正在拯救人类族群

第六十三章

“那,”陆汀仍有些迟钝,呆呆看着他,“那就好。”

邓莫迟问:“你在害怕吗?”

“没有啊,”陆汀连忙道,又给他递了瓶水,“我就是猛地有点,没反应过来。”

何振声自觉走向前舱,“得了吧,我都看出来你脸都吓白了,”他往驾驶位上一坐,检查起海雾状况,“你不说实话,让人家诚心学习的人怎么进步,我说得对吧小邓。”

“诚心学习什么?”陆汀问。

“情绪?”何振声头也不回,“大概是这个词,或者说是普通人的情感。你不觉得人家一直在认真学习吗?”

陆汀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的确,邓莫迟有时会对他的情绪进行直接的提问,你怕吗,你难过吗,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他一向把这些单纯理解为邓莫迟对自己的关心,普通的,口头上的,就像在街上看到迷路的小孩,大多数人都会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提问的层次远比他所见丰富,有好奇的探索,有不确定的揣摩,更有谨慎和……某种珍惜。

情绪,他的情绪,是值得珍惜的。

虽然邓莫迟总是离这个词很远,但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才更加不想隔岸观火。就像是通过陆汀的情绪,他试着去感性地感知这个世界。

“是哦,老大,”陆汀挪了挪位置,坐到邓莫迟身边,“你对我的感觉一直很在乎。”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邓莫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我以为你现在差不多都能读心了,”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又给他塞巧克力饼干棒,“先知那个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啊。”

“她的能力只针对人造人。”邓莫迟咬下那根大约两根手指粗的饼干的一端,很酥脆,他两口就吃完了,“对你,我也看不懂。”

他没有解释看不懂的缘由,但陆汀记得,很久以前,邓莫迟就坦言承认了催眠在自己身上的失效,原因是,他没法把他看成一样可以操控的东西。

现在想必也是一样。

陆汀垂下脸,嘴角悄悄地挂了点笑。到现在这还是值得反复确认的事吗?对邓莫迟来说,他就是不一样的。

何振声在前面大呼小叫:“不会吧读心,我先声明,我拒绝被读,读了我的咱们就散伙!”

邓莫迟道:“我没兴趣。”

“行,”何振声苦笑,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得,“您真行。”

“侵占别人的意识很累,也不可靠。”邓莫迟破天荒又解释了两句,忽然解开安全带,准备站起来之前,他抬手摸了摸后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疼吗?”陆汀把五指搭在他的手上,“有个针眼,是镇静剂,打到脊椎里了,短时间内可能会有酸痛症状。”

邓莫迟点了点头,手臂又垂回身前,“说得通了。”

“什么?”陆汀的手还是放在那儿,针孔周围肿了一点,他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捂住。同样温热的眼神落在邓莫迟仍旧苍白的脸上,是等待倾听的模样。

“昏迷的时候,我看到不属于我的记忆,”邓莫迟也没再坚持要站,靠回椅背,就像枕在陆汀的手心,“它们会挤走我自己的那些,所以我不想要。”

“……然后你想把它们赶跑?”陆汀吸了口凉气。

“嗯。”邓莫迟稍显落寞地看着他。

陆汀蓦地想起那时他过速的心率和满舱异样的高频振动,那时他眉头紧锁,就像在噩梦中想要逃脱,结果,一管镇静剂下去,它们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所以邓莫迟最终还是丢失了某些自己的记忆,现在看来,它们是被挤走的。在昏梦里,邓莫迟的感觉会不会就像架打到兴头上突然就被按住了拳头?然而假如没有舒锐那针药剂,他们的玻璃乃至整艘飞船,的确有可能会在被炮弹轰上之前就被振碎。

“有人给我喂了水,”邓莫迟突然又转了话题,就着手里的瓶口试验了一下,确定道,“不是用这个。”

陆汀脸颊忽地晕起淡淡的红,藏不住了,尽管他上一秒还在懊悔与否间为难。

“是喂了点。”陆汀小声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你出了太多汗。”

邓莫迟静静看了他几秒,没有吭声,陆汀却被弄得硬生生产生了全身都被看透的感觉,手指在他颈后蜷了蜷,“我不是想占便宜啊,”他直接不打自招了,“虽然,我承认,那样确实像在接吻,很舒服,我,我们可以先把分记上。”

“……”邓莫迟竟然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当时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味道在我旁边,提醒我你的存在,”他的目光依然没有躲闪,把这暧昧的话说得如此直率,“所以你没有被挤走。”

陆汀傻傻地瞪大眼睛,是死里逃生还是命该如此,他捂住脸:“老大你别这样!”

指缝中邓莫迟的表情似乎不明所以。

陆汀干脆靠过去,扶着他的肩膀,含着他的下唇亲了一口,“我会忍不住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每个字的开合也与他相贴,牵丝挂液,湿软的唇瓣呼出烫烫的气息,“我现在,好像太高兴了,虽然现在好像不应该高兴。”

邓莫迟轻轻拍在陆汀的后背,就像在说,没事。

陆汀把他圈抱得更紧,铁锈味骤然填满了整个心脏,也有话没说出口——要是上一次你被大火包围,我也在你旁边,那就好了。他听着邓莫迟的呼吸,这样想。

何振声咳了两声:“打扰一下,请问我们是准备这么流浪到天亮吗?”

“去毕宿五吧,”陆汀坐直,虽然恋恋不舍,但相较等待邓莫迟醒来的那一会儿,他好像突然回了魂,“离这儿大概还有三百多海里。”

“三百七十七。”Lucy补充道,“目前确认安全,有如下四条备选航线。”

陆汀站起身子,眯眼瞧着前舱光屏上的地图,道:“选第三条。虽然绕了点远,但好歹有一段顺风,还没雾。”

“好的,开始规划飞行高度,安全起见,某些航段会进行降速处理,”Lucy把计算和筛选过程投在光屏一角,又道,“容我多一句嘴,亲爱的宇宙大力怪先生,您在最近三天只睡了不到十小时,请问您——”

陆汀按掉她的语音功能,关闭时间设置的是半小时,“对了,目前情况是,地面上乱成一锅粥,舒锐把自己交换回去了,换我们出海,”他回头对邓莫迟说,“政府那边把发射搁置了,三天后开记者发布会。”

邓莫迟点头,随即看向他的肩后。陆汀再回头才发觉,Lucy已经完成飞行计算,把最新的新闻播报放在了方才那个角落。

此刻的画面是非洲某个移民分局门口,刚刚发生过一起爆炸,爆炸物是酒瓶和汽油做成的简易炸弹,窗户碎了一地,火还没被雨水浇灭,连成一片嗤啦啦地响,混乱的人群挤在雨中,被隔离带和挥着警棍的特警分割成小块。

“我想的是,先看看发布会怎么说,”陆汀感到头痛,Lucy万万不该把这些画面现在亮出来给邓莫迟看,但他又没法要求一个人工智能学会共情,“我们现在跳出去,会被全城追杀不说,还会把这些人搅得更乱。”

“是啊,”何振声道,“现在网上都在说,那份报告也是N的杰作,小邓现在冒头会直接被粉丝包围的。”

邓莫迟不作反应,只是继续看着新闻。画面已经切换,都城的轻轨站里,几个大人领着小孩躺在轨道上抗议,整条线路已经停运超过两个小时。

“这不是咱们的错,”陆汀大声说,“虽然确实少了深思熟虑,但我觉得舒锐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有知情权,生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谁也没权利随便秘密地剥夺,如果咱们和我爸商量,达成了某种协议,暂时瞒住事实,对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也很不公平。人是愿意在谎言里保持和睦还是愿意在真相面前痛苦,这谁也说不准。”

“还有镇静剂吗?”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邓莫迟只问了这么一句。

陆汀压住疑虑,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还有四支。”

“再出现地下的情况,你帮我,早点打进去。”邓莫迟认真地说。

陆汀懂他的意思,他想在先知趁虚而入之前关闭自己的通道,避免同样的强迫再次发生。也正是因为明白,陆汀才能感同身受,邓莫迟刚刚经历了四十万人的重压,又在昏迷时抢夺记忆,暂且算是休息了三四个小时,醒来之后,看到全世界被自己搅翻了天。他没喊疼,但不代表陆汀听不见。

“好,”陆汀攥紧拳头,说道,“老大,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接下来往哪走,结果如何,我都问心无愧。那么多人救不回来了,但不让更多的人去送死,至少我们做到了。”

邓莫迟拍了拍身侧的座位,道:“来睡一会儿吧。”

尽管攒了满腹的疑问还没来得及提出,比如邓莫迟被硬塞进去了怎样的记忆,具体是什么内容,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儿,又比如邓莫迟现在正在想什么,但陆汀看得出来,这人现在什么都不想再说。他默默坐回邓莫迟身边,心中有担忧有沮丧也有不可抗的安定,本能地靠过去,没过多久,他竟然全然放松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舷窗外白茫茫一片,是太阳升了起来,但海雾还在。陆汀发觉自己旁边空了,隔着一个座位,这条长椅的另一角,何振声拿外套蒙着脸,睡得正香。

陆汀揉揉眼睛,他看见邓莫迟在前舱,挡风玻璃上隐约映出浅淡的影子,好像低着头正在忙什么。好吧,邓莫迟很忙,逃亡的飞船确实也需要人盯着,他不可能陪自己睡到天亮,陆汀这样想着,捡起扶手旁那剩了一半的蒸馏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灌完。

还有点巧克力饼干的味道。

“都八点了!”何振声也醒了过来,一把扯下外套,“您还真跟着导航降速开了这么长时间。”

“雾太大,还要过两个风暴带,开快了咱们直接飞船变潜艇,到时候你就开心了,”陆汀说完,又忽然放低声音偷偷地问,“哎,你这个角度能看到吧,他在干什么?”

“他现在——拿左手垫着一张纸还是什么东西?正在写,”何振声也乐得配合,神神秘秘地用起气声,“看起来就像个给女友写小纸条的高中生。”

陆汀无语,斜眼瞥了过来。

何振声乐呵呵的,继续满嘴跑火车:“恋爱味儿已经要把你的小船挤爆也把我熏晕了,等着收情书吧小陆同学。”

邓莫迟突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没有写情书。”

何振声一脸恨铁不成钢,又把外套盖回了脸上。

陆汀则“扑哧”笑出了声,“以后给我写一张吧?我也给你写,虽然我字不如你的好看,但我字数肯定更多。”

他只是随便一说,逗人玩的意味更浓,谁知邓莫迟竟说了声“好”,这就答应了下来。

“那我真的等着咯。”陆汀扑闪着眼睫,又红了脸。

邓莫迟又转回了身子,把小纸条放在操作台一边,道:“还剩六分钟。”

“嗯,”陆汀边起身边伸懒腰,深呼吸一口,“我能感觉到毕宿五的召唤。它在说,我种的番茄都烂掉啦。”

何振声闷声问:“你们不觉得这一路也太顺利了吗?你爸只是答应放行,没答应以后也不追着咱抓呀。”

“他现在焦头烂额的太多了,抓住咱们意义不大,要是光明正大地再把N拘起来,说不定还会刺激民众,桶出更大的乱子,”陆汀思忖道,“而且他应该也没那么着急,想把自己儿子拦在海面上杀掉。”

“是吗。”何振声显然没被说服。

陆汀也很难说服自己,又道:“就算不是也没辙,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步调走,草木皆兵不是耽误事儿吗?”

何振声点了点头,在口袋里掏了掏,开始默默抽烟。

陆汀瞧着阳光下那点火星,很想借Lucy之口提醒一句,自己这架Aldebaran-b有绿色无烟飞船的光荣证书,但他转念一想,这又是何必呢,更离经叛道的事他都做了个遍,别说给他颁发证书的特区,整个都城,整片都城外的海,甚至整条赤道……都不再是他的家了,最可靠的落脚处是漂流在远海的一架面积约八百平米的飞船,那他郁闷一下,抽点烟,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也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到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边,站在邓莫迟身侧时,他点燃了它,是综合水果味儿,陆汀能尝出来的有桃子和柠檬,不呛人,很顺口。

“我能看吗?”那张纸条倒扣在台面,压着一支笔,陆汀捏住它的一角。

“嗯。”邓莫迟看着光屏上的行驶参数。

陆汀不想往副驾驶上坐,就想贴着邓莫迟,半边屁股靠在扶手上,他拿起那张纸条,仔细阅读起来。说是阅读或许不合适,因为字数很少,就像是对某件事的回溯和梳理,只有几个关键词和一些圈圈点点,只有当事人能看明白。

第一列的头一个词是“我”,后面跟着的三个短语分别是:“血”、“做梦”、一个纸面都被描透的英文单词“FAKE”。

至于第二列,写在最前的是几个并列的词,包括“绿球”、“3”、“1974”、“磁场”、“单方外交”、“战争狂热分子”,它们被连了线,终点在一个圆圈中,写着“干尸”二字。

“是Last Shadow里那个?”陆汀问。

“是。”邓莫迟道。

“你之前说,有人的记忆想挤进来,就是他的?比如第二列这些关键词?”陆汀大胆地问。

“也会做梦,总是在指挥战争,煽动人们造反,或者在杀人,”邓莫迟从陆汀手里摘下那大半支烟,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又道,“最开始失忆,我被先知带了回去,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经历。”

“他们骗你……说那些是你以前做的事?”陆汀看着那个写得巨大的“FAKE”。

“还说仁波切能永生,”邓莫迟忽然笑了,烟杆咬在嘴角,朦胧日光下,袅袅白烟中,这笑容显得有些颓,但也好看,也轻蔑,“这些应该是他们给我植入的,时间早于我的失忆,然后在我的大脑里逐步苏醒。”

“也就是说这种植入导致了失忆?”

“不一定,”邓莫迟打开了自动泊入程序,毕宿五已经浮出水面,就在前方约两千米处等着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叛军想让我接班。”

“但你淡泊名利,不太想管。”何振声也从后舱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又是那种冷眼旁观的语气,邓莫迟就像在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把纸条也从陆汀手中摘下,举在自己嘴边,就着那点半烧不烧的烟头烫了个黑洞。

被烫掉的正是那个“FAKE”,相邻的两个字就是“做梦”,那焦黑的缺口却在“梦”的旁边干干脆脆地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想把现在的狗屁政府推翻,然后当大英雄,建个新的?”何振声插起口袋。

邓莫迟摇了摇头,道:“现在的‘我’已经不完全是我自己。”

陆汀按住他的肩膀,“没事的,”他柔声道,“我认识你。我们慢慢来。”

何振声又道:“那你说说看,我们在地底下发现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吗?你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了?”

“那是表面一层。”邓莫迟抬了抬左肩,侧过脑袋,把下巴搁在陆汀手背上,“我们找到过三颗带绿色的球。”他突然这样说,一点疑问的语气也没有。

“找到过,就在Last Shadow里面,你把坏掉的零件都重新做好了装回去,然后动力舱里弹出一个机关,里面就是它们,”陆汀说着,听到Lucy的提示,茫茫雾海中,他也看到自己母舰的黑幢幢的影子,“我收在保险箱里了。”

“感觉到了。”邓莫迟道。

这也是“连接”吗?一如高原上那块巨大的绿石。陆汀想。“……它们是干尸的记忆吗?”他又问。

“是干尸的东西。”

“我一直很想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里面那些绿色絮状物,我把它们重合起来做了建模,感觉像个全球藏宝图,”陆汀被一股莫名的肃然缠绕,咬字也跟着用了力,“但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东西。”

邓莫迟闻言,扬脸望着他,蓦地站了起来:“走吧,带上球,跟我找物主问。”

第六十四章

所谓“物主”,也就是那具干尸,躺在Last Shadow里。

陆汀把毕宿五的腹舱打开,一行三人进入停在最靠内的角落的飞船,又在那扇半人高的矮门前停步。和以往一样,邓莫迟在把手上挂了一把老式的铜锁,弯腰把它拧掉,率先进入了那间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