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舍去悲伤与彷徨
几天后，严佳芝与万泽熙及薛以翔一道去面见了投资人。
夏衍是落芩可可的投资总监，天生一双细长眼，他已经很用力瞪大眼在看了，但总让人觉得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身边几位分析师倒是每一位都是精神饱满的样子。
排场严佳芝已相当熟悉，李砺发给她的面试视频中，多是这样的人物布局。
她看了太多遍，以至于现在仍能在夏衍身边的空位看到李砺的身影。他冷着脸，一如往常地用充满怀疑地态度，审视着台上的创业者。
夏衍看了看表：“你们有十二分钟。”
严佳芝准备充分，她的称述流畅而自信，稳健的台风来源于她多年伪装腔的心得。不过她所讲之言，倒是一点没有夸大其词。
进入提问环节。严佳芝知道很多创业者就死在这里，如果说对BP的自述是开场白，那么对投资人的答疑，便是一场真正的较量。
“万爱手环和健康模型都很有意思，智慧养老的主题不错，”夏衍豁然话锋一转，“但是你们几位是不是都太年轻了，对行业的前景清楚吗？”
落芩可可早期是以中高档保健品生产研发起家的，在业界小有名气。近几年资本扩增，钱实在用不完便转行做起了风投。其实倒也不是他们保健品卖得多好，而是因为早年在全国开厂开仓库的地皮价值翻了十倍。
既然同行业的公司，自然对业内情况清楚得很。
严佳芝回答：“我们做过调研。”
“那么请你回答我，在大陆智慧养老发展至今，几年了？”夏衍问。
“七年。”
“很好，现在有哪家企业处于龙头地位？”
“没有。”
夏衍眯眼一笑，严佳芝立刻意识到，他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如果一个行业中成长出了一两家龙头企业，对于那些没有成长起来的企业来说，只能是自身问题。但如果整个行业都没能出现一家龙头企业，那么一定是这个行业本身还存在问题。”夏衍顿了顿，“万爱科技为何要踏入这个七年都没有起色的行业？”
严佳芝有片刻的踌躇，只是她装得太好别人发现不了。李砺面试创业者的视频在她脑中走马灯似的略过，终究画面停顿在某处。当时，那个青年在李砺刁钻的问题面前侃侃而谈，把电动车前景描绘得灿烂无比，但李砺最后是被其中一个词打动的——趋势。
有着充足公众号阅览储备，时刻能影后上身的严佳芝有了主意。
“我有个很有想法的母亲，1992年，国家成立证券委员会，她去虹口足球场抢购股票认购证，赚翻了。2003年出台国务院18号文，她贷款抢购大平层，又赚翻了。最近我妈开始搞P2P，踩到了雷，她自我反省说是一时贪心没跟着政策走。夏总，你看，连老阿姨都知道，在中国顺应大趋势是成功的保障。”
尽管答非所问，但严佳芝那职业又充满自信的迷人笑容，令在座的男士心情愉悦，因此他们允许她擅自跑题，并期待着后面的花招。
果然，严佳芝话锋一转：“今年《‘十三五’健康老龄化规划》颁布。将养老服务规划为家庭为主，社区为辅的格局。一个政策的颁布最快影响的是各级行政机构，越来越多的街道将社区养老列入年度KPI，万爱便是顺应了这一趋势。”
“那么严小姐，既然你们打算顺势而上做面向街道的个性化解决方案，为何还要融资做大市场产品呢？”夏衍问题尖锐。
“当然是为了赚钱。”严佳芝不加掩饰的目的，令台下诸位诧异，“我找的是融资伙伴，是准备赚钱大家一起赚。相信我，我知道长期与央企或政府类客户深度合作的结果。”
金金子的困境便源自于此，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严小姐的经历很有趣。”夏衍心领神会，“所以……”
“所以在趋势之风还吹拂之时，我们需要在个人市场站稳脚，换句话说，我们需要钱来更新迭代我们面向个人消费者的产品。既然家庭为主，那么我们就要占领主要市场。现在我回答夏总，为何之前七年智慧养老没有起色，那是因为号角尚未吹响。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接下来严佳芝就开始以数据说话，只不过并非是手环用户数，而是手环与手游及电商平台的积分交互数。万爱手环的用户可将使用时长，兑换为游戏的经验值或电商抵扣券，进行网络消费。
“老年人会搞得懂这些兑换流程？”夏衍发问。
“不，夏总，老年人并不是积分消费的目标，他们只产生积分并贡献给亲情账户。也就是说，老年人佩戴手环的时间越长，小辈们得到的游戏经验，电商优惠券越多。这是一次让老年人再次参与到小辈们的生活中的机会。”严佳芝自信大方的陈述，让人不由深信手环的可能性，她再接再厉说出更煽动人心的话来，“万爱手环正是业界第一款打通次元壁的设备。手环与游戏平台相通，与电商网站相通，每一笔数据都在实现老人与家庭的互动，每一次互动都能拉近老人与亲人的距离。要感谢5G让万物互联，而我们创造产品，则让万爱互联。”
落芩可可的分析师团队还在犹豫，夏衍已鼓掌起立，并露出对严佳芝本人的赞赏与肯定。
“很有远见，另外，严小姐的诚恳和坦率，也为团队加了分。”
放在过去，习惯于在人前装腔作势的严佳芝，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不装而被称赞。她欣喜地看向万泽熙，后者则是微微翘了翘嘴角，好像从一开始便已经知道了结果。
万泽熙做事向来都有把握，他不是贸然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严佳芝的，他知道她的背后有谁，就像上一次说服了李砺接入手环链接时一样，赢得非常讨巧。
会后，万泽熙和薛以翔被留下继续探讨技术问题，严佳芝先行告退，她这几天都在外面找出租的房子，眼看一周的时限将至，总不能真让李总屈尊住到小套间里。
车行至商业区，她下车打算买些狗粮，不远处一对男女举止怪异吸引了她。
男的坐在车内探出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脸，女的弯着腰不太情愿，又不得不低头吻他。在她落下双唇的瞬间，男人撇过头以唇接住了那个吻。女人表情僵硬了一秒，马上捂着嘴装出欲迎还羞的样子，娇笑起来。
女人的演技实在太差，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她心里有多恶心，但男的笑得更恶心，令严佳芝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男人是丁一凡，是朱敏敏总在朋友圈夸耀的好老公。她想，如果这时候她拍个自拍把那两人和车都框到背景里发到朋友圈。朱敏敏是不是会立刻追杀过来。
丁一凡很快驾车离开，与他亲吻的女人，迎面走来。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严佳芝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
“林娜，你是叫林娜吧。”严佳芝开口叫住了她。
许久不见，林娜还是老样子，她穿着白裙子一派学院青春美少女的样子。严佳芝想起，自己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喜欢穿这样的白纱裙，平时没事就转个身，看裙摆扬起，风一吹来就能上天，要有多文艺就有多文艺。
丁一凡特别喜欢。
既然是熟人，严佳芝不由自主地想提醒她，那位丁先生的已婚状况。没想到林娜先发制人，都没有给严佳芝说话的机会。
“你这个狐狸精，还想干什么！”
严佳芝诧异地指着自己：“我怎么了？不，我没有和万泽熙在一起，你别误会。”
林娜显然不听她的解释：“只会勾搭老板，万泽熙是这样，我爸也是，若不是为了你，我爸妈才会离婚的。”
一瞬间严佳芝认为是林娜是拿错了剧本，她啼笑皆非地问道：“你爸又是谁？”
“陆钱军！”
严佳芝又眨了眨眼：“谁啊？”
她想了很久，这才恍然大悟：“陆总？”
怎么人人都说她和陆总有一腿，她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就只能配上那个头发没几根，遇事只会伤春悲秋的中年大叔？
“你是陆总的女儿？”严佳芝这才发现，林娜和陆总还真有几分相像。
陆总从不谈起自己失败的婚姻，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很爱的女儿，每年女儿生日时，陆总会请大家吃蛋糕，因为他买了蛋糕也无法见到女儿，索性就分给大家吃了。在陆总桌上始终放着的女儿照片，小小的样子，文文静静，在她还没长开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她离开了这座城市。
如果被陆总知道自己的女儿与已婚人士搞在一起，一定会气到胃出血。
“林娜我不知道你和丁一凡是什么关系，但他已婚，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严佳芝心平气和地劝说。
“要不是为了我爸，我才不会理他！”林娜气不打一处来。
“和陆总有什么关系？”丁一凡的工作和物联网行业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引以为傲的头衔，是大型跨国药企的顾问。
“难道不是吗？我爸爸为了你这个狐狸精，到现在还天天坚持加班！”
面前的女生逻辑不是一般的乱，严佳芝很伤脑筋：“你又搞错了，陆总才不是为了任何人坚持加班，他就是喜欢加班。”
“谁会喜欢加班啊，我爸得的是胃癌，都没多久可以活了。若不是有人逼他，谁还会在乎工作的事！”林娜怒不可遏。
严佳芝一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爸的胃本来就不好，都是你这个该死的狐狸精整天缠住他，让他只顾着赚钱，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林娜越说越气，“爸爸现在不肯住院治疗，他就要快死了！你以为是为什么，我才只能去求那个男人？”
丁一凡不是医生，不能左右病人的生死。但曾经做过护士的严佳芝知道，世界上除了医生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人也掌握着癌症病患的生命——跨国药企临床实验负责人。
国内外药物监管机制的不同，在国外已经上市的药品，必须在国内通过一列席的临床实验并得到正向结果，才能引进，否则就算患者出再大的价钱都无法买到。其中就包括针对各类癌症的靶向药。国外的先进药品，即便不能治愈癌症，也能让患者多活个十年。
临床实验对于癌症病人来说已经不是一场测试，这是他们最后一搏的机会。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试药，通常他们得排队，或许直到死去也排不上。
丁一凡所在的总部在美国的跨国制药公司，有自己独立的临床实验部门，也就是说，他可以决定试药的名额与先后次序。怪不得当他说起自己的工作时，充满了旁人不能理解的高傲。
在那个领域，他就是上帝。
林娜与丁一凡交往过一段时间，直到她发现丁一凡另有家事，便果断分手。现在，因为父亲的事，她又不得不回头来求他，她自然是被丁一凡百般折辱。可是事还没有成，她还没能让父亲的名字进入候选的清单。
“我从小都没有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但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她说着就哭起来，“如果你这个狐狸精还有点良心的话，就不要把今天看到的这些告诉我爸。”
“你说的是真的？”严佳芝仍不敢相信，“陆总看上去明明……”
陆总实在太瘦了，几乎没有在吃东西，原本只觉是他忙得胃不好，根本没想到会是胃癌。
一阵寒风刮淡了日光，她明明是站在阳光下面，却已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本以为自己失去房子失去工作已经够惨的了，但陆总呢，他连命都快没了，还依然坚守在金金子，奋力拼搏。
LUNA真的值得他不顾性命去守护吗？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就和李砺说的一样，他们非要和船一起沉没！
严佳芝红了眼眶，默默不语，面前的女生则泣不成声。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林娜，陆总为了金金子，为了LUNA已经牺牲了太多，而林娜也是牺牲品之一，她的重要性在顽固不化的陆总眼中或许根本比不上LUNA……不对！
灵光一现，严佳芝握住了林娜的肩膀：“林娜，你原来是不姓林的，对不对。”
女孩抽泣道：“林是我妈的姓，我以前叫陆娜。”
陆娜和LUNA……一切的脉络清晰起来。陆总是在女儿诞生那年创业的，一开始他只想给母女更好的生活，但后来越做越大，发展的轨道与他的初心背道而驰。
唯有一点从未改变。
即便公司快倒了，都不愿卖给别人的LUNA，是陆总此生的挚爱，也是他此生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
最近业内出了件大事，华通涉嫌商业欺诈被调查。作为运营商长期的合作伙伴，华通虚构模组订单，勾结第三方公司套取高额运营商补贴，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下属模组工厂全线停产，所有账户冻结待查。
如果万爱科技还在与华通合作，损失可能无法追回。万爱上下都松了口气。不过，万泽熙敏感地注意到，严佳芝心不在焉。即便是得到了落芩可可的融资意向，也没能让她开心起来。
在接到一个电话后，严佳芝便匆忙请假，出了门。
冬季的太阳很快就落了下去，夜幕笼罩下的城市亮起了与白天不同的色彩。开车绕了大半个城市，严佳芝抬头看见硕大的KTV招牌，不禁唏嘘。
竟又回到了那天同学会的现场，她原本不打算再回到的地方。
“佳芝，我等你很久了。”包厢内只有丁一凡一人，他今天花了心思，把自己打扮得英俊帅气。早间听闻严家遭殃了，他竟一点惋惜都没有，反而庆幸不已。再也没有严家姆妈的阻拦，他终于可以和严佳芝在一起了。
“你今天能与我见面，感激不尽。”严佳芝笑了笑，端庄地落座于右斜方的沙发上，“其实今天是有事相求。”
昏暗的灯光遮去了男人眼里一瞬而逝的心机。
“那么见外。我们都是老相识了。嗯？”他嗅了嗅，借机靠近，“你的身上好香。”
严佳芝不动声色地躲开，保持着笑容。出社会那么久了，她也不是白混的，明知道丁一凡约她见面的地方怪异还只身前来，便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先前也在电话里说了，我有个朋友得了胃癌，听说你们公司正打算的，我想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流程。”
“先喝酒吧，慢慢谈，并不是所有患者都能排上，但，是佳芝的话，我总得想想办法。”丁一凡为她斟上一杯，“来尝尝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佳慕酒庄的红酒，够得上你的品位吧。”
严佳芝也不矜持，她双腿交叠优雅地接过酒杯，在手中摇晃，回以浅笑。
那一笑，成功拨动了丁一凡的心弦，朱敏敏还是林娜，都不及严佳芝半分。看她玲珑的身段和吹弹可破的皮肤，这才是配得上他的精致女人。何况现在严佳芝有求于自己，那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他必定要弥补学生时留下的遗憾。
不过，他得忍着，直到与严佳芝喝完这杯重拾“热情”的美酒。一想到初恋情人即将回到自己的怀抱，丁一凡就激动不已，燥热不安。
当他用发情的目光贪婪地望着自己时，严佳芝明白了林娜说的那种远比吃一只苍蝇更加恶心的恶心。丁一凡怕是对每个人求助于他的人都勒索了一番，而她呢，也不会白白承受这些。
严佳芝娇笑着，慢慢举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包房的门被人大力撞开，严宁冲撞了进来。
“干什么！”丁一凡吓了一跳。
“阿宁，你怎么会在这里？”严佳芝开口问道。
严家破产之后，养尊处优的少年郎终于不得不搬回宿舍，每天出外打工。KTV这种地方，赚钱快，都是夜场，他很快就做熟了，自然也就发现了一些肮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