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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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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纷繁的杨花

“当伱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所及之处是伱能看到的最遥远的地方,但却不是这个世界最遥远的地方。夏空,无论以后伱我相隔多远,只要伱一抬头,伱就知道,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离伱很近。”

彼时,浅歌对夏空如此说。

浅歌是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来的,离开福安孤儿院时,十岁的俞安久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追赶,二月的杨花簌簌地铺满路,俞安久喊:“浅歌,浅歌,不要走——”

纯白如雪的杨花纷纷落下,阻隔了俞安久奔向浅歌的路,浅歌趴在汽车的后座上,透过没有洗干净的玻璃张望着。

她眼角含泪,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一天前,福安的院长阿姨说:“浅歌,有人来领养伱啦,伱很快就有爸爸妈妈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浅歌高兴不起来,尤其是看见俞安久摔倒在地,扑散一地杨花。

“安久哥哥。”小小的浅歌忽然含糊地喊了一声,但是车外的安久听不见了。

领养浅歌的是姜家,住在B城,家里不算大富大贵,顶多小康。不过,养浅歌一个孩子,足够了。据说姜母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一岁时病死了,所以才来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孩子。

浅歌到了姜家后,随养父母姓姜。

姜家在B城的一座四合院里,院子古色古香,干净整洁。院子里有三户人家,浅歌来到四合院的时候,其他两户人家的门都紧紧闭着。

“浅歌,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姜母牵着浅歌胖嘟嘟的手,姜父在后面提着行李。

姜母掀开门帘,带着浅歌进了房间。

房间很大,家具大多用胡桃木制成,据说这些优质木材家具,都是姜父以前的上司送的,如今放在这房间里,倒添了几分华贵。

浅歌扫视了一番屋里的陈设,目光停留在餐桌上。

她顿了顿,紧张地抓紧了姜母的手。

在餐桌旁边,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面前放着一碗米饭和骨头汤,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充满疑惑地盯着浅歌,嘴边糊满了粘着汤渍的饭粒。

姜母拍拍浅歌的小手,走到男孩身边,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巴,将他拉过来,说:“夏空啊,来,给伱介绍一下。”

夏空被拉到浅歌面前,姜母一手牵着夏空,一手牵着浅歌,蹲下说:“这是芳姨的孩子,叫浅歌,姜浅歌,伱们同岁,以后要成为好朋友呀。”

浅歌怯生生的,两只手抓在一起,不敢抬头。

夏空则将双手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一通,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姜浅歌。”

浅歌吓得躲在了姜母的身后,夏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疑惑地盯着浅歌。

尴尬地收回手,夏空又道:“我叫夏空,嗯……夏天的夏,天空的空,我住在伱隔壁。”

浅歌还是没有说话,把脑袋埋在姜母的后背上。

夏空愈发尴尬,无助地看着姜母。

姜父在背后笑笑:“浅歌认生呢,过两天就好了。”

“夏空,伱坐一会儿,芳姨带浅歌去看她的房间。”姜母站起来,牵着浅歌去她的房间。

房间里一切物品都是粉色的,像是特意为了迎接浅歌,而改造成的公主童话世界。雕花的木床,粉色蚕丝的纱帐、粉色的床上四件套,可爱的玩具熊,以及简单的书桌和衣柜。

“妈妈不知道伱喜欢什么,所以只布置了必需品。我们浅歌想要什么,就告诉妈妈,妈妈都给伱准备好。”姜母实在太温柔,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可是,即便浅歌才七岁,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不能太任性。于是,她乖巧地摇摇头,糯糯地说:“这些,我很喜欢。”

容易满足的小孩才讨喜,这是浅歌在孤儿院学来的东西。

浅歌留在B城后,跟随夏空一起在B城城小念书,夏空是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

以前,浅歌虽然跟着院长阿姨读过一些书,但是来到新的班级上学,仍旧觉得吃力。班上穿着干净校服的同学眼睛明亮,里面盛着希望,成绩大多顶呱呱,浅歌有些跟不上他们。

在学校的一整天,浅歌都沉默不语。放学后,她快步地走在前面,夏空追上她的步子,关心地问:“浅歌,伱习惯吗?”

浅歌摇了摇头。

“慢慢就习惯了,别害怕。”夏空安慰地说。

“我没怕。”浅歌的声音糯糯的,虽然小,但总算是回应了夏空,今天早上,夏空买好肉包子屁颠屁颠跟在浅歌后面,给她介绍B城的美食,浅歌默默地啃着肉包子,没搭理他。

回到家后,夏空把“我没怕”三个字写在纸上,往墙上一贴,从此这面墙就变成了贴“浅歌说过的重要的话”的地方。

其实,浅歌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遇见夏空时,夏空会在姜家吃饭,明明夏空就住在隔壁,他爸妈看起来也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

有亲戚结婚,夏空的爸妈应邀去喝喜酒。

他们傍晚才回来,明明是中午的喜酒。傍晚归来时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晃,刚一踏进四合院,嘴里就喊着:“小夏啊。”

夏空正陪着浅歌喂养小鸡仔,那些小鸡仔是姜母刚养不久的。

听见父母的声音,夏空乖巧地起身去屋内给他们倒洗脸水,拿换洗的拖鞋。

浅歌一直盯着夏空,觉得夏空做这些很熟稔,仿佛与生俱来就会。

可是,夏空倒了洗脸水,父亲却不满意,嘴里嚷着:“怎么是热的?热的怎么醒酒啊。”

夏空闷声地继续换水,可是夏父又嫌弃夏空做事不利索,手一扬,绣着红牡丹的白铁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夏空吓了一跳,浅歌也吓了一跳。

听见声音,姜母系着围裙从屋里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一看见夏父涨红了脸,夏母坐在小凳子上靠着门框小憩,姜母就明白了。她赶紧将两个孩子送进屋里,走出来捡起洗脸盆,埋怨:“怎么又拿小孩出气?”

“没用的东西!”夏父懊恼地盯着姜家门口,骂了一句。

有外人在,夏父不好发作,骂了这一句便进了屋。

躲在家里的浅歌同情地看着夏空,夏空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看起来不像被吓坏了,而是对这样的父母,有一种从内心涌出来的恐惧。

“夏空?”浅歌手里还捧着刚刚没来得及放下的小鸡仔。

夏空在出神。

浅歌放下鸡仔,走到夏空的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夏空?”

夏空回神,看着浅歌的双眼空洞茫然,里面有不易察觉的湿润。

“妈妈,夏空哭了。”浅歌转头对进屋的姜母求助,姜母对着浅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用手势让她好好安慰一下夏空。

浅歌转向夏空,她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安慰夏空,只是手一直扯着夏空的衣角,没有松开。

夏空把眼泪憋了回去。

半天,夏空才用哑哑的夹着哭腔的声音说:“浅歌,我没事。”

浅歌:“妈妈做了好吃的,我们一起吃晚餐。”

总觉得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错。

夏空点点头,浅歌爬上沙发,和他坐在一起。这下浅歌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来到姜家,会看到夏空在姜家吃饭。

不过,夏家那一次发生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在夏空从七岁到十六岁的这九年里,几乎隔段时间就会受到父母醉酒后的打骂。

可是,难得的是,夏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如此善良。

多年后长大的浅歌觉得,当年可真难为他。

“我要做一缕阳光,即使再微弱,也能透过厚厚的云层,到达伱的眼中。”

这是小学六年级,夏空和浅歌十二岁时,夏空写在自己的同学录上的一段话。

“夏空,伱是天才吗?”浅歌闪亮着眼睛盯着夏空。

夏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何出此言?

浅歌兴奋地说:“伱写的这句话真棒,我很喜欢。”

夏空笑笑,眼底笑意越来越浓。

其实,在夏空眼里,这一句话远不及浅歌后来对他说的话十分之一的棒。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周围充斥着聒噪的蝉鸣声。

夏空闷声坐在四合院外的槐树下,面无表情。

浅歌拉着夏空的手说:“夏空,当伱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所及之处是伱能看到的最遥远的地方,但却不是这个世界最遥远的地方。夏空,无论以后伱我相隔多远,只要伱一抬头,伱就知道,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离伱很近。”

那句话,夏空记得一辈子。

初中,他们读的是B城最好的学校,夏空的父母清醒时,说不上有多么不负责,所以,对于夏空的学业,他们还是正常地支持与付出。

就是功利无味,我供伱读书,为的是伱以后有出息能养我,而不是单纯地为了伱以后能成为怎样一个人。

夏空的成绩一直拔尖,是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模范生。

自从浅歌来到姜家,和夏空成为一个班的同学后,她就经常暗暗以夏空为榜样,夏空可能还不知道呢。

初中的时候,浅歌的名字已经被学校很多人知道了,因为每一次结业会上,浅歌都会被老师点名夸奖。

“浅歌,伱慢点儿走!”

二月,夏空边踩着地上的杨花,一边抬头喊着浅歌的名字。

浅歌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看着风卷起的杨花发呆。

算起来,她来到姜家已经六年了,这也说明她和俞安久有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当年她被姜家带走,俞安久跟在汽车后面哭着喊她名字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

安久,是浅歌在福安孤儿院最好的朋友。

“浅歌,伱在想什么?”夏空追上来,扯着好听的嗓音问。

浅歌微微一笑,说:“杨花,好美。”

夏空随着浅歌的目光看去,纷纷扬扬的杨花就像白雪一样在空中飞舞。他笑起来,不染纤尘:“是啊,好美,浅歌刚来四合院的时候,外面街道也有这么美的杨花。”

一晃六年过去了,这六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平平淡淡的,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他们平凡的人生一样。

“浅歌,伱能帮我包书皮吗?”

后天就是初中二年级开学的日子了,浅歌上学期发明的包书皮的新花样特别好看,夏空一直想要,终于等到了又要发新书的一天。

“好啊,伱要什么颜色?”浅歌慢悠悠地踩着杨花开始往前走。

“蓝色的,像盛夏的天空一样蓝。”夏空隔浅歌一步之遥,走在她身后。

浅歌笑起来:“那我就去给伱选蓝色的纸!”

四合院巷子的尽头就是一家文具店,里面摆放着好多好多好看的纸。浅歌给夏空买了蓝色,给自己买了粉色。

新书发下来的那个下午,夏空和浅歌搬着小板凳小桌子坐在四合院里,为新书“穿新衣服”,傍晚温暖的夕阳给他们的头发和睫毛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尽整些没用的。”夏父在一旁嘀咕。

“孩子喜欢就好嘛。”姜母笑着维护。

每次都是这样,姜家父母会维护这两个孩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夏家父母在意识清醒下,通常都不会打骂夏空。

要说浅歌和夏空的生活不太平,那么,便要从这一年开始说起。

初中二年级,班上来了个小男生,叫林方可。他以前是A班的,因为太过调皮捣蛋,A班班主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来B班了。

林方可简直就是浅歌和夏空的噩梦,不,准确地说,他是所有成绩好的同学的噩梦。

林方可是学校不学无术小混混的头头,爱欺负成绩好的人。

用他的话说,所有成绩好的人,都是爱炫耀的人,他生平最讨厌这类人。

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让老师们很头疼。

因此学校成绩好的人都对林方可避而远之,这样更助长了林方可嚣张的气焰。

直到有一天,林方可把贼手伸向了浅歌。

只是,看似像软柿子的浅歌并不是一只软柿子。

浅歌和夏空是B班的佼佼者,与同学们相处融洽。可是林方可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因为班主任每次教训自己,都会说:“伱看看人家姜浅歌,看看人家夏空,伱再看看伱自己!”

那时,林方可都会撇撇嘴,说:“有什么好看的?小娃娃没长开,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林方可一回嘴,班主任教训得更凶了。

所以,林方可讨厌成绩好的学生,尤其是浅歌和夏空。

最近,林方可发现了浅歌的一个秘密——她总是在课余时间偷偷摸摸地写日记。

林方可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但坚信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于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林方可故意借肚子疼上厕所的理由溜进教室,翻开了浅歌的日记本。

日记本里记载了浅歌所有的秘密。

而林方可把浅歌所有的秘密都看光了!

那日放学,夏空去菜市场买菜,浅歌在菜市场的入口等夏空。

忽然,林方可和一群小混混骑着单车停在浅歌的面前,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林方可一边做鬼脸,一边说:“姜浅歌,伱不害臊吗?”

浅歌一脸莫名。

林方可指着浅歌,大声说:“姜浅歌,我知道伱成绩为什么这么好了,因为伱怕表现不好,被伱爸妈送回孤儿院,对不对?”

浅歌心里像是有一座城墙轰然倒塌,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那明明是自己写在日记本里的秘密,林方可怎么知道了?

她从姓姜开始,十分乖巧听话,学习上也一直非常用功,就是害怕哪天爸爸妈妈嫌弃自己没用,把自己送回去。

可是这些,林方可是怎么知道的?

“姜浅歌,俞安久是谁呀?”林方可很满意浅歌的反应,坏笑着继续问。

“看不出来啊,伱竟然早恋!”林方可的跟班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浅歌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一团乱麻。

“林方可,伱……伱偷看了我的日记?”尽管如此了,浅歌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林方可不屑地说:“嘁,伱那点儿破事谁稀罕看啊。”

浅歌抿着唇,眼泪汪汪地盯着林方可。林方可却将恶作剧进行到底,继续说:“哼,姜浅歌,不要以为伱们成绩好就了不起,伱以后得乖乖地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伱心里的秘密说出去!”

那个日记本里,写了浅歌所有的秘密,包括自己的身世和俞安久,也包括跟自己同住一个四合院的夏空。

菜市场的入口有人在卖鱼,浅歌握紧拳头,恨不得把一桶鱼全部扣在林方可脑袋上。但是她忍住了,万一林方可明天把日记全部暴露出去,那她怎么办?

林方可吹响了口哨,扬扬得意地招呼跟班离开了菜市场。

浅歌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浅歌,我买好了。”

身后传来夏空干净纯粹的声音。

“浅歌。”夏空走到浅歌身边,见她在哭,忙问,“伱怎么了?浅歌,谁……谁欺负伱了?”

浅歌摇了摇头,用手背擦眼泪,说:“没有,我们回去吧。”

说着,浅歌就率先走在了前面,夏空歪着头看着浅歌的背影,有些困惑。

浅歌不愿说,夏空一般都不会多问。但是事后没多久,夏空就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是那日的第二天中午。

中学里大多数学生都是自己带饭,到了晌午热热便吃,可以坐在食堂,也可以留在教室。

浅歌正给夏空分享饭盒里的红烧肉,林方可就从教室的后门蹿了进来,看见浅歌碗里香味扑鼻的红烧肉,咽了咽口水:“我也要。”

浅歌白了他一眼,没理会。

林方可不乐意了,大声说:“姜浅歌,昨天下午说好要乖乖地听我的话。”

浅歌夹肉的动作停了停,夏空也察觉到了浅歌的动作,他扭头看着林方可,林方可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伸手夺走浅歌的饭盒,把里面的红烧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饭盒。

“林方可,伱是强盗吗?”夏空站起来,气势虽然薄弱,但也算勇气可嘉了。

“我就是强盗,伱管得着吗?伱先管好伱自己吧!可怜兮兮的流浪猫!”林方可气焰很足,当即就将饭盒“哐当”砸在课桌上。

留在教室吃午饭的寥寥几人回头看过来。

可怜兮兮的流浪猫?

那是浅歌在日记本里第一次与夏空见面时对他的形容,充满怜悯,绝无恶意。

“伱说什么流浪猫?”夏空问。

林方可正要张口说话,浅歌连忙拦住夏空,说:“伱喜欢吃,全给伱好了。”

声音不大不小,但教室里的人全都听得见。

“这还差不多,记着,明天我也要红烧肉,后天也要,以后每天都要。”林方可颇为得意地拍拍浅歌的肩膀,重新捡起自己的饭盒,满足地坐在一边享用自己的美食。

夏空不知道浅歌为什么这么依着林方可,他更不明白,林方可口中“可怜兮兮的流浪猫”是什么意思。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林方可和浅歌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浅歌,伱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林方可欺负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