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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天高去淡, 日暮向晚，一晃就到了立秋。春华宫开始掌灯, 宋娭光快步踏过回春阁前，正好看见彭宁正在逗弄玄凤。
小凤儿被他养得甚好, 一身水光油亮的毛, 尤为圆鼓鼓的肚子, 衬得那双红豆眼越发精神，远远望去像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款爷。彭宁见到宋娭光, 扔给小凤儿一颗炒豆子，小凤儿抖机灵嚷了一句：“打南边来了一只哑巴。”
宋娭光嘿了一声，抱胸问道：“这凤儿怎么还学会骂人了呢。”
彭宁没有正面回她, 只是笑了笑：“殿下终于肯与奴才说话了？”
自打上次俩人闹出罅隙, 差不多有快一个月没说话。彭宁整日窝在回春阁里研究药理，宋娭光独自生闷气不愿搭理他, 有时候隔开一扇窗望见, 她两眼朝天装作熟视无睹，彭宁便主动隐匿在阴暗中，也不主动在她面前惹嫌。
人逢喜事精神爽, 再加之确实没有越不过的天仇，赶上今儿心情着实不错, 宋娭光便趁着小凤儿学舌的档口，首当其冲地融了冰。
女人心肠硬起来，比千年雪山还厉害。若是软起来，就连蜿蜒溪流都不如。彭宁见她如此, 朝她招了招手：“奴才不能出去与您说话，您移驾进来吧。”
宋娭光讪讪一笑，别身进了回春阁。
似乎许久没有踏进春阁，以前的日子，她与裴西平常常临窗而坐共读中经，如今窗前堆了整齐的药罐子，还有一摞摞的药典，早已没有旧时的痕迹。岁月有时候很无情，能轻易地将过往抹去，又重新添置新的痕迹。
食案上有刚端上来的一碗面，宋娭光隐约闻到鸡汤的味道。她伸手摸摸肚子，轻声说了一句：“好饿。”
彭宁听言，将那碗素面摆在中间，又从案下取出两只碗和两对筷子，笑盈盈地招呼：“主子快些过来，和奴才一起吃吧。”
一碗面对于宋娭光来说，只能吃个半饱。彭宁见她确实饿了，遂将那碗面推到她面前，未再动筷子。
彭宁喜欢宋娭光专注吃东西的样子，她不像都城中那些贵女们，讲究樱桃小口细嚼慢咽。吃一顿饭能磨蹭一个时辰，将热食耗成冷食，最后还得劳烦伙房再热一遭。
她就很豪迈，喜欢吃一样东西，便往嘴巴里不停塞，像只储粮的松鼠，恨不得将整个天下都吃下去。她曾夸张地描述自己是美食届的大王，在她面前就没有能逃出生天的鸡鸭鱼肉牛羊猪鹿，话粗理不粗，这份殊荣她确实当得起。
人若没有几项爱好，人生是无趣的。彭宁以前过着太阳花一样的日子，围着她转来转去，把伺候她当成唯一的爱好。经历过几次失望与意难平，他开始养猫养鸟学药理，渐渐对她的执着看淡了一些。世间万物都有归属，公主殿下身边没有属于他的地位，这个事实他已经安然看破。
此时坐在一起享受这份安宁，于他来说，算是这几年少有的平静坦然。
今日是他的寿日，那碗面是辛苦送来的长寿面，彭宁笑着看她吃完，才说道：“主子一定会长命百岁。”
宋娭光讶然：“明日是你生辰了？”
“立秋转日便是奴才生辰，前年您陪我吃了索饼，去年您亲手做的冷陶......奴才知道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彭宁微微垂首隐藏住自己的苦笑，又从案几下取出一碟子煮鸡蛋：“今日立秋，您要吃鸡蛋吗？奴才给您剥一个。”
“立夏才吃鸡蛋，立秋应该添秋膘。我让膳厨再给你煮一碗肉排面来。”宋娭光懊恼，不仅忘了他的生辰，还吃光了他的长寿面，这脸可真没地儿放了。
彭宁拦了拦：“主子替奴才吃长寿面，是奴才的福分。借您的福气，奴才一辈子福泽便有了。”他弯着眼睛笑，喉结上下动了动，“您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便答应奴才一个心愿吧。”
宋娭光仍沉浸在抢他吃食的悔意中，等反应过来，彭宁已经继续往下说：“奴才不会为难您的，就想和您一起去游下太液池，入宫这么久，奴才一次未去过。”
他低头摸摸脑袋，憨笑道：“奴才早晚要离开这皇宫，等以后有家有业，儿孙若是问起‘皇宫里的太液池长什么样儿啊’，奴才万一答不出来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那有什么难的，明日我们便去。”宋娭光拍了拍胸脯，笑意盈盈，“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我满足你这个小寿星佬的愿望。”
彭宁啃着蛋，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主子这么高兴，肯定是听了那句要离开她才会如此这般通融。以后天高皇帝远，她与谢相两厢恩爱，哪里还会记得他曾经死心塌地，恨不得将一颗真心付出呢。他忍了忍心中的苦滋味，盛放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如此，主子可不要反悔哦。”
转日，天公不作美，平地起狂风，倒有些暴雨将至的意思。彭宁一早便蹲在门口望着天发呆，宋娭光见状，唤来素珍帮她打点，打算硬着头皮哄一哄那个怏怏不快的“望夫石”。
素珍一边帮宋娭光束发，一边责备彭宁：“我教给你的规矩都忘了？这种天气你还央求主子与你一道去游湖，若是又招惹头风，看我不教训你。”
宋娭光扫了眼彭宁失落的表情，扭过脸挖了素珍一眼：“你便少说两句吧。”
春华宫离太液池距离甚远，一行人刚走到半路，兜头便下起疾雨来。素珍撑着伞护着宋娭光顺着小路跑到一处假山背雨处，见她身上的裙裾湿了半截，忙道：“主子在这避避雨，这里离尚衣局近，奴才给您找件干净衣裳来。”说罢撑着伞冲进暴雨中。
彭宁甚感抱歉，揪着她湿淋淋的袍角使劲儿拧水：“奴才拖累主子了。”
猛地刮起一阵风，雨势渐大，宋娭光拉着彭宁往后躲了躲，见他被瓢泼了一脸水渍，噗嗤笑了出来：“寿星佬变成落汤鸡，老天爷待你可真不薄。”
彭宁一愣，静默一瞬，才轻声道：“主子与谢相越来越像了。”
宋娭光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她如今说话已然沾染上谢廷铨毒舌的三四成，不知不觉中，竟然生出这种默契。她脸色微红，闻着浮动在空气中的泥土味道，转头问彭宁：“你日后有何打算？”
彭宁耸耸肩，声音微微发哽：“主子，今天能不问这个问题吗？等过了今日再问行吗？”
饶是知道宋娭光要清算过往，给他安排未来，彭宁也不想在生辰这日谈如此沉重的话题。
宋娭光也知他心里那道坎尚未越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并不是赶你走，我早就说过，春华宫有你一席之地。哪怕你这辈子就赖在我身边，我也会好吃好喝地照顾你。这些年若不是你时常在我身边陪顾我，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所以彭宁，我不是要舍弃你，而是盼着你有自己的人生，拥有不被蹉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