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我”，并不是薛以翔，或是薛以翔的女朋友。
在薛以翔把狗带到公司的时候，万泽熙已经预知了结果。他之所以决定收养，是因为让薛以翔照顾，大黄必然会被送回收拢所。
“所有人都对幼崽产生怜爱之情，这是幼崽天生的技能以保持物种的延续性。在人类社会，对儿童的关注度也远远高于老人。市面上的儿童手表性能齐全，但真正容易走丢，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护的老人却无人问津。我知道这是生物界的规律，但人应该能凌驾在自然规律之上，毕竟我们所有人都会老去。”万泽熙抬眼看她，眸光充满了真挚，“所以，严小姐，你要对我们有点信心。”
万泽熙这样看人的时候，桃花眼分外勾魂，而真正令严佳芝动摇的是万泽熙从未说出口的有关父亲的事。
严佳芝的心都软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感情用事，可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万泽熙的脑袋，就像是平日里对自家弟弟严宁的那样。
“是啊，会成功，我们一起想办法。”她说。
被揉了下头的青年僵硬着，但没有躲开。他的耳根红了，维持着半跪在地揉着大狗毛发的姿势。或许他应该像大黄那样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可头顶上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
“可以叫我Jesse。”万泽熙轻声说。
“什么？”
“我的伙伴都叫我Jesse。”他眨了眨眼，掩去试探。
严佳芝没太在意，大方一笑：“好的，Jesse，加油！”
严佳芝走后，万泽熙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她揉过的头顶，又缩回手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仿佛还能闻到她手腕上的香水味。
严佳芝还是在下班时间超过一点，回到了金金子。
金金子没有加班文化，就算是过去天天为公司操劳加班的陆总，都因为积劳成疾乖乖躺回了医院病床。整个楼层，只有李砺的办公室始终是亮着灯。
他还没有走，处心积虑卖掉LUNA的后妈，竟然是金金子中工作最认真的人。
“真回来了？”李砺眼中闪过惊讶。
“不是李总您叫我回来整理材料的吗？”严佳芝没好气，其实踏进办公室的第一秒她就后悔了。孤男寡女的，在晚上共处一室，她对他也不是说没有情谊，只是两人的立场不同很难走到一起。
然而，李砺根本没有给她展开绮丽幻想的时间。一整叠的卷宗，被堆到她的面前。
“和我一起看。”
“是物联网行业编年鉴，记录了一些公司和技术的兴衰。LUNA的评估需要这些作为参考，你把和物联网平台相关的内容摘出来。”
“别想让我帮你卖LUNA，我宁死不屈的。”严佳芝怒目而视，只不过表情没维持一分钟就自己先笑了出来。她心里明白李砺不会逼她做任何对不起金金子的事，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李砺低笑：“遥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严小姐的一举一动都是女神般的存在。”
还不是因为在他面前装不下去了，她索性放弃伪装？严佳芝咬着笔杆子笑着看他：“那现在呢？”
“女神经病一般的存在。”
此言一出，就见严佳芝弯下腰要从抽屉里掏出什么。李砺立刻心领神会，按住她的手，紧张道：“和平相处，有话好说。”
严佳芝握着哈士奇公仔的手缓缓放开了，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被抓着的手腕上，然后又顺着男人的手臂看向他的脸。
鹅黄的灯光将李砺刀刻般立体的五官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专注着地望着她，而她眼中也只有他，仿佛世界就只剩下彼此。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被抓着的手腕发热了，那热度一直沿着血脉抵达内心深处。严佳芝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她刻意的闪避，让李砺眼神一黯。严佳芝不得不找些话题来聊。
“之前被你赶走的大黄，被万泽熙收养了。”
“大黄？”
“地库的狗。”
李砺好气又好笑：“这种时候你和我提狗干什么？”
真是个尴尬的话题，气氛没有刚才那么好了，严佳芝看着落地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犹豫着如何打破这份沉寂。她偷偷瞟向李砺，发现他已经开始低头翻看卷宗。
很好，他不在乎。他收放自如，他成熟稳重。真见鬼，那她也不在乎好了！
赌气一般，严佳芝哗啦一把拉开卷宗，飞速地看起来。
五年前，随着无锡研究院关门，资本市场对物联网行业出现了首次的退潮期，一些技术成熟的物联网公司被收购合并，但更多的小公司在那个时候，倒下了。其中大部分为经营局域互联网技术公司。
局域物联网的应用优势在于廉价和部署方便，起覆盖面则远远不及蜂窝数据网，只能作为蜂窝数据网覆盖盲点的补充技术。而在当时4G铺天盖地，运营商又搞提速降费，局域物联网几乎没有活路。
这是时代变化对技术的洗牌，谁都无法阻挡，否则就是螳臂当车。
但是现在，在5G室内信号渗透尚未成熟的时限内，局域物联网又有了价值，说不定万泽熙的技术难题能迎刃而解。
“你觉得局域物联网这项技术怎么样？”严佳芝出声问。
“不怎么样，局域物联网局域网应用场景太少，被蜂窝数据组网替代是必然。”李砺抽出另外一册翻到刚才看过的那页推给她，“雄升科技在当初算是做得比较成功的，可惜并不是所有公司都有金金子那么好的运气能保住运营商，并且还有资本注入。”
雄升科技是一家主做ZB局域网继承的物联网公司，创始人及公司所有者熊达因公司运转不良而抵押了自己所有的财产，最后仍是没有救起公司，不但和自己的老婆离婚了还背着一身的债。
“好惨……为什么要到处借钱，宣告破产的话，是不会把自己的家庭搭进去的呀。”严佳芝感叹。
“让陆总放弃，他会真的放弃吗？”李砺摇了摇头，由衷感叹，“我见过不少连续创业者，大多是年轻人，甚至刚毕业，他们的创业公司都做不长久。这些人看准的是行业热度，有个主意就开始BP找融资，公司做不起来大不了脱手，再搞一家。创业对他们来说是工作。”
不知为何，严佳芝觉得李砺在说万泽熙。
“但过去的创业者例如熊达和陆总，大多都是技术型人才，好几年才孵化出一个技术成果，为了能够商业化，为了能将自己的成果发扬光大，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因为创业对他们来说是事业。”
一个人可以不断换工作，但一旦将自己投入某项事业中，便是一辈子，不会回头。
严佳芝想起陆总多次胃出血进医院急救的那样子，他真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的命。李砺长年与创业者打交道，已把这一行看得透彻。他努力阻止金金子继续经营，或许也有他的考量。
可这样很残忍。
见严佳芝的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砺自嘲一笑：“你是又要劝我不要卖掉LUNA对吗？曾经，我试过‘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可是我的决定却害死了人。”他俊眉深深皱起，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糟糕的过往，脸色凝重起来，“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船长，即便遭遇风浪、船只搁浅，也只会送走了所有船员和乘客之后，选择和自己的船一起沉下海底。”
李砺说的不是熊达，也不是陆总。能让李砺伤神，只有他最失败的那次——亏损了八千万的电动车投资案。
因为好奇，严佳芝曾去搜索了那家公司的信息。创始人真的是在自己研发的智能电动车里，被锂电池炸死的。而按照李砺陪同创始人兄妹六个月同吃同住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目睹了那一幕悲剧。之前当李砺用风轻云淡的口吻说起的那件事，其实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在熊熊的烈火中，孤注一掷的创业者，和李砺的希望一起被吞没了。他或许懊悔过自己的决定，如果趁早收手的话，至少命还在，还能东山再起的。
她实在不习惯李砺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明明是恶霸总裁的形象，不该有那么细腻的感情线。她咳嗽了一声，赢回李砺的注意。
“李总，你最近是不是不太上社交征婚网站了，我看最近都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了。想当初，我记得还有人在公司楼下等你呢。”
再悲怆的气氛都会被她冲淡，李砺眼角一挑，当她用滑稽的口吻描述李砺近期的惨痛遭遇时，过往伤痛就没那么明显。
“也是，或许我应该把软件装回去，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他笑。
嗯？哪只花？
严佳芝想问个明白，但面子下不来，只能用恶搞的行为来掩饰她的心虚。
“我来帮你。”他眼疾手快抢过李砺手机，迅速下好了数个交友软件，笑眯眯地解释道，“这些都不错，我也经常用的，毕竟心眼坏的男人少，两条腿的帅哥还是很多的。”
李砺拿回手机的时候，已经是满屏幕的垃圾软件。在与严小姐的针锋相对中，她没有一次令自己失望。
“言归正传，你研究ZB局域网是想干什么？国内已经没有代理了。”
李砺敏锐的业务感，令严佳芝不由吓了一跳，她连忙改变话题：“哇，你说这个熊达还真厉害，欠了那么多钱一直没被找到。”
卷宗上夹着一份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
雄升老板彻底破产后，为了躲债，他逃进了深山老林，从此销声匿迹。妻子对簿公堂，要求分割债务。严佳芝仔细想了下那人的照片，长得五大三粗，一点没有高科技人才的气质，更像是土匪。如果能把这人找出来……但债主都找了三年没找到了她又能如何。
不过，这么有特色的长相让严佳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突然拿出手机，调出自拍相册，快速地翻看起来。
一张张笑颜飞速掠过，最终严佳芝的手指落在了团建时，玉佛寺里自己与廊住数次合影的那些相片上。在每一张笑颜灿烂的，都有一个人影出现。
他魁梧、黝黑，穿着一身紧绷的和尚袍，与其他吃素的僧人格格不入，黑熊一般的体格能单手把鼎给抬起来。山上的老农说，有位高僧帮他建了农业物联网，但是那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
严佳芝终于明白了，她是见过熊达的，就在普陀寺！
城市的另外一段，万爱科技灯火辉煌的办公楼内，万泽熙的手机亮了下，一条微信安静地躺在手机桌面。
严佳芝：“明天有空吗？要不要去爬山。”